朱锦绣：如果没有遇见你｜101次对话

千千万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千万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吗？”人生中如果真的是有了这样的相遇，大概真的是缘了。

我以为张爱玲这般浪漫的文字，只能是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怎料遇见了锦绣阿姨，这位“纯真年代书吧”的女主人，还有她的浪漫得不真实得爱情故事。

当温州才女朱锦绣遇上文坛推手盛子潮，这对伉俪“生死相恋”的故事与他们互赠的生命礼物——“纯真年代书吧”，在杭州这座文化名城几乎家喻户晓。

朱锦绣，1955年出生，温州人，1979年自学考入厦门大学外语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7年调入杭州商学院任英语教师。1999年患结肠癌，2000年创办“纯真年代”书吧。十三年来，“纯真年代书吧”已成为杭州文化圈的精神地标，而朱锦绣也渐渐蜕变为这个知名书吧，这个“文化沙龙女主人”。

盛子潮，1957年出生，杭州人，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前任浙江文学院院长、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培育了不少文坛新人，有浙江文坛推手之称。2013年8月29日，因患癌症病逝。诗人潘维评价：盛子潮有一流的文学判断力和广阔的胸怀，几乎浙江目前在国内文坛上有点声名的中青年作家，在起步时都享受过他的帮助。

朱锦绣、盛子潮在“纯真年代”书吧莫言对联前留影（资料照片）

北山路保俶塔前山路8号，走上236级台阶，一座两层的红漆窗房子——纯真年代书吧。临西湖水，枕宝石山，依保俶塔，绿树环绕，推窗可揽湖光山色，这个“西湖边的文化客厅”，有着如此绝佳的风景，怪不得引得文人墨客都聚集在这里。你若在这里遇上小说家、当红剧作家、或是某外省诗人等等，千万不要觉得惊讶。因为纯真年代书吧，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就曾来这里，为他们写下“望湖问子潮，看山揽锦绣”。他叫盛子潮，她叫朱锦绣。

9月18日是他的生日，她为他举办了一场追思会。“我最想对子潮说的那句话是：来生，我还会做你的妻子。”

与锦绣阿姨相遇的那晚，听她聊了许多，她说人生有时候有些事情的选择都可能是想不到的。比如：

24岁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女工，连小学都没有读完过，却奇迹般得考上了厦门大学。于是，在温州已是待嫁年龄的她，却为了追求学业来到了厦门。而在这里，竟然就遇到了来自杭州的命中注定；

若不是结为连理，她应该依然还在厦门大学当她的老师，可是，他要回杭州工作，她随夫到了他的家乡；

她患上了癌症，若不是他的爱怜令她心疼，总想留一样东西在世上，以便他可以不觉得孤单，她也不会辞去工商大学的教师职位，执着得想要开一家书吧；

若没有他的相伴与相互扶持，13年来，这个文学青年聚会之所，恐怕在中途已经折腰。

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他。。。。。。

1986年，31岁的她与29岁的他幸福地结合了（资料照片）

她欣赏他的才气

“选择吧，把门关紧，或者，让门敞开”

1985年，一个是外文系的老师，一个是中文系的才子，回眸一瞬间，一见钟情。

“那天，子潮‘打着’拖鞋，穿着红背心外加一件薄得几乎是透明的白色短袖，磨损褐色了的灰色的确良裤子。。他那瘦瘦的样子，就像个衣架被拎了进来。我从未见过如此邋遢的男人，全然不是我想象中江南才子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样子。但他风趣的谈吐、爽朗的笑声、明亮的眼神吸引住了我，使我忽略了他邋遢的外表、瘦弱的身体，还有他的口吃。”她回忆道。

在锦绣阿姨《牵手》这篇文字中，我读到了这样一段话：

“他牵着我的手，说：“你让我想起一首唐诗……”1985年盛夏的一个夜晚，我们从厦大沙滩散步回来的路上，他站定在我的眼前，对我这样说。不是我矜持，只是因为羞涩，我莞尔一笑，一时无语。”

也许是她太久的无语，被他误以为不喜欢他，连夜写了一首《敲门诗》，投放到了她的信箱。他说，“选择吧，把门关紧/或者，让门敞开！”她很快给了他回音，在原诗下面附了一行小字：“心门早已为你打开，你不进来，怪谁呢？”也投进了他的信箱。

她继续回忆，“在厦门至上海海船的甲板上，我们相互依偎着，仰望着满天灿烂的星空。他心有余悸地说,亏得当时及时回复他。要不自尊心受伤的他就会回杭州，再是十个火车头也别想拉他回头了。我当时哭了。即使他说我是他久久寻找的另一半，他也会因为赌气而抛弃。那晚对着满天的星空，对着无垠的大海，我们约定，今后生活中就是有再多的争执、再多的坎坷，我们都不能赌气，我们要永远相伴而行直至那神秘的国度。若有灵魂，我们依旧相依相偕。”

《敲门诗》

要关，你就关得紧点／何必把门虚掩／留下一道缝隙／留下一道幻想自由出入的门槛//

一次次地,我在你的窗前徘徊/一次次，在门外绕了一个又一个大圈//

我诅咒，诅咒你的名字/为这诅咒，我付出了一个个白色的夜//

绿色的信鸽已经放出/我伫立，如远方的一棵相思树/每当晚风吹来的时候/你的窗帘可曾飘动？//

如今，我的肩头/已被你目光的缆绳勒得生痛/选择吧，把门关紧/或者，让门敞开！

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他写下了许多诗。许多诗，都是为她而写。

有一个字，埋在心头已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却没有一点儿生锈//

有一句话，已经说了千遍万遍/千遍万遍却仍然没有说够//

有一支歌，被一代代人歌唱过／今后还将被一代代人唱着//

有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被我爱上了/爱上了，就永远永远也不分手。

——献给我的妻子，亲爱的绣

子潮 题于1986年5月1日 新婚之夜

几年前，他迷上了写微童话。以微博为载体，主要是依靠微博而传播的一种儿童文学新文体。它以假定性的艺术构思，在140字以内呈现一个超现实的、自律的、充满童趣的童话空间，由于形式的新颖，传播的便捷，在婴儿期就受到众多写作者和爱好者的青睐。他曾说：”微童话，象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儿童文学湖面，荡起了涟漪，一圈大过一圈。”微童话成了新媒体时尚，新华网还把盛子潮引发的微童话热潮评选为2011年十大文化事件。

她说他是个童心未泯的男人，但总是由衷地赞美“他很有才气”。在书吧的那个晚上，她从一开始就跟我介绍他写的微童话，她赞他“写得特别美”。

她说，那篇最温暖的微童话：

爱心牌兔毛衫：小刺猬的妈妈前几天去世了，小兔子很想接小刺猬来家里玩，兔妈妈说，小刺猬身上长着刺，一不小心就会扎痛你的。第二天，小兔子把自己身上的毛都剪了下来，兔妈妈太惊讶了：你这是干什么？小兔子骄傲地回答：我要用兔毛给小刺猬织一件兔毛衫，小刺猬穿在身上就不会扎痛我了。

他守护她的执着

“1999年我查出患中晚期的结肠癌，这差点把子潮打趴下，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只有50%。那天，我被推进手术时的时候，子潮掏笔飞快写下挽联：忆往昔、忆爱妻，从今后人生无趣；思今夜、思终极，愿来世再做夫妻。横批：生死相恋。手术成功了，子潮把挽联送给我，当时很多人说这不吉利，但我却觉得异常珍惜收藏了起来。

手术后在子潮不分昼夜地照顾下,我的病奇迹般痊愈了。那段时间，子潮常常睡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他是那样担心我、那样爱怜我，深怕他一宿醒来不见我。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开始设想开间书吧，万一我癌病复发离开了，他可以有个找得到我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她的这个开书吧的念头被丈夫无数次得想要打消，身边的亲朋好友也跟着他一起试图想要说服锦绣阿姨。她说不过，就用写。

“1999年我查出结肠癌，手术后，我开始了漫长的化疗：躺在医院病床上，盯着三大瓶化疗药水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一滴、一滴、一滴地挤进我本已无法辨认的静脉，那种煎熬、那种漫长，却是比癌症本身更让人可怕。是对生的眷恋，让我战胜了死神，让我战胜了这种漫长的煎熬。我庆幸自己终于有了生的希望，我相信那是一种爱的力量。在朋友关爱的沐浴中，我的内心深处升起一个念头：为那些爱书人开个书吧！”

最后，这个温州女人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和对书吧不离不弃的真情赢得了丈夫的尊敬，他决定继续支持她，做她坚强的后盾。事实上，在她被推入手术室的时候，他曾暗暗发誓，只要她能活着，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完成她的愿望，何况现在只不过是开一间书吧。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倾家荡产罢了。

可是书吧毕竟是利润微薄的事儿呀，加上房租成本，偶尔他们也会心里担忧是否还要坚持。而往往此时，他会搬出他的“名言”安慰锦绣：“这年头，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不容易，找到自己喜欢又有钱赚的是奢侈，如果还能赚到大钱那就是奇迹了。”

就这样，夫妻俩把这份爱的力量化成了他们的女儿“纯真年代书吧”，也曾经为此负债多年。但他们却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所收获得精神特别满足。也许一个快乐的地方能让人心境愉快，远离病魔。开了书吧后，锦绣阿姨的身体一年好似一年，精神状态也相当不错。

他的守护，让她的执着得以坚持。如今，“纯真年代”这张杭州的文化名片，真是盛逢其时，一片锦绣。

在西湖边的合照，背景是西湖、断桥、保俶塔。（资料照片）

潮已退去，盛得这下一片锦绣

就在一切都十分顺遂的时候，去年5月，她和儿子得知丈夫患上了咽喉癌的消息。虽然他一直以乐观坚强的姿态展示于世人之前，但终究敌不过噩耗的来临。

“这一年，我们全家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他生病期间，我白天陪在他身边，给他打针，我晚上就在他旁边睡，我睡的那张床很窄，哪里都压着，但是就在那里我才睡得安心。

我鼓励他通过发微博写一些病中杂感。在与癌魔斗争的一年零三个月中，他基本上每天都要发微博，即便最后发不动了，也会先将杂感写在纸上，然后由我们代发。他用自己的方式阐释了坚强和乐观这两个词汇。”她说。

如今，潮已退去，幸而“纯真年代”还在，刻录他们的故事，让她得以在这里还能寻得他的影子与陪伴。

盛子潮的微博直播一直进行到他生命止息的前四天，8月24日。8月29日凌晨，儿子盛厦在他微博发布了父亲离世的消息，一下子让他的朋友和网友陷入悲伤中，微博有上千条的留言悼念这位才子的离去，许多作家也纷纷留言惋惜。浙江作协主席麦家的微博悼词代表了喜爱“纯真年代”书吧的众人的心声：“死亡不仅让子潮失言，也让我等好友失言，他才56岁，走得太早了些。子潮属于文学，他为杭州留下了比钱更值钱的纸张，比爱情更真切的爱，比生命更宝贵的纯真年代。子潮和锦绣女士共同撑了一个理想的世界，不管走到哪里，文学永远铭记你们！”

——《温州晚报》2013－9－11

“朱老师喜欢自己设计裙子穿。一个扣子，一个露背，都会与众不同。她会仙女飘飘地穿到我家来，给我看。她还会自己设计包包、小物件甚至是他们家的房子。她跟我说，如果当年房子分在一楼的话，她要把院子改装成游泳池。对于朱老师这些太多太多的小心思、小情调，这些随时随地像小火花盛开的烂漫想法，盛老师均报以或赞赏或轻叹的微笑。他对人总是和和气气，宽怀一笑。对于夫人，更是看在眼里，爱在心里。一个女人的纯真当以一个男人的宽容为底气。盛老师就是姓盛的，他盛大为怀，盛得下这一片锦绣。”

——郑春霞《盛得下这一片锦绣》

采访手记：

我一直在想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锦绣阿姨最合适。

“温婉”！如果你有见过她本人，就会很自然地觉得她给人感觉非常的亲切，载笑载言。但你很难想象10多年前她被诊断为癌症病人，如今又遭遇了一生挚爱因癌症离去的悲痛。

“纯真”！有人说锦绣阿姨一直有着宛如少女般纯真的笑容，这是真的。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你常常会不自然得被她的乐观给感染，被她豁达的人生态度给影响。她说，人还是应该要有幻想的，幻想加上努力，这样才会有机会实现。

“甜美”！好的爱情是因为遇上了一个正确的人，所以，看到了一整个世界。一段幸福的婚姻是因为这个正确的人给了你无限的疼爱，所以，你才会笑容如嫣。反观也是，如果从妻子身上始终能看到一种积极向上的能量，一种对生活始终如一的热情，一种待人真诚友善的亲切，她的丈夫一定很疼她。她的美，也许就是因为遇见了这位冥冥之中注定了的“缘分”，才会让她依然保有甜美的容颜。

诗人说，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那么，她和他的故事，就是瓯江的水与西湖的水，在厦门大学前的海边相汇。她和他的故事，就像一首诗一样美丽着，而他们的“纯真年代”，记录着这一路在大海里的奔腾。

这样的缘分，像是注定了的。如果没有遇见他，她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他，直到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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