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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苦字歌

◇文人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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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在黄昏开始活跃，在夜幕笼罩中飞行；有钱就要买书，却没有心思理财；不再穿布衣长衫，却依然阔袖当风，瘦骨傲立；未必都是风流英俊，却无一例外愿为并不相识的美女和天下的花草终生流泪；孤傲的性情化为满纸文字，直到悲怆地倒下。

这就是文人。

文人以“清”为本，以“苦”为业。不清，心不能静；不苦，志不能坚。靠文而富贵者有之，然而富贵于文，总是二途。盖富贵而何以清苦自守，文失其质，已为附庸，人则官、痞、霸矣，其文何益？人非圣贤，孰能不食人间烟火？如果愿意，当然可以入朝捞官、下海捞钱。唯文乃坚强精神、安抚灵魂之圣事，为文就得清静自苦，不能用以捞官捞钱。为文若以捞官捞钱为目的，急功近利，满口俗气，绝难升华灵魂、坚强精神，有悖严肃、高雅之本质。

非官不宜文，实乃官之主旨在于解决官场要务，稳定当前秩序，奠定发展基础；而文则指学术与艺术，要在关照精神，勾划明天。学术与艺术当然能给顺境中的人们提供精神食粮与智力支撑，但其本质是给身处逆境、困境、绝境中的人们提供精神动力，解决到底为什么和怎样活着的问题。对于常处顺境的人，文人应该是无为、无聊、无用，不可沟通和理喻的一群。如此方能安心炮制但愿永久不用、一用则可以起死回生的救世良方。为官与为文是两种角色，必须各遵其道。能者分身有术，两全齐美；庸者官文混杂，沦入末流。

文不可以谋生、谋名、谋功、谋利。唯清则能远离得失，审视宇宙人生；苦则能终生不懈，攀登智慧高峰。身为文人，注定要背负行囊，独自远游，“杨柳岸，晓风残月”。从个体精神上升到时代精神、人类精神、宇宙精神的目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艰难困苦之中，自信真义不会失落，大道不会式微，英雄不会暗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举世皆醉，唯我独醒”；“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清则至清，苦亦至苦，然清中有趣，苦中有乐。只字片语，已慰己心，或慰人心。集年累月，灵可飞升。而俗欲惹则精髓失，萌谋生、谋名、谋功、谋利之心，心无以静，灵无以清，神无以明，真义自会失落。

清苦文人，亦有类别。身清而心苦者，悲愤诗人是也；身心俱苦者，亡命诗人是也；身苦而心清者，独行诗人是也；身心俱清者，旷达诗人是也。

文人清苦，实乃自取。长安米贵，不至没有文人一口饭吃。以 “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之雄才，平步青云者多矣。“举家食粥酒常赊”，多是硬骨俏皮，火中取栗，自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甘清苦，自可放弃；如要两全，还靠机遇。若得机遇，也会更加清苦。入此门来，未有不与清苦相伴而能成功的道理。身居高位，坐拥金银，怀抱美女，手举酒杯而能道德、文章俱佳者或许会有，只是其心之苦常常更甚一筹。清苦原本各式各样，众生难逃一个“苦”字，何况文人。

文人清苦，才有审美意义。学术与艺术是以生命感悟生命、以生命碰撞生命、以生命激励生命的万世伟业。舍不得生命付出，生命质量低于受众，受众如何认同你的生命价值？哪一部成功的作品，哪一个成功的作者，不是以其生命耗损为代价并在耗损中不断提高自身生命质量，才获得欢迎和尊重的？乔装只能哄骗一时。唯有清苦自守，不断在清苦中升华生命，才能以高品位的人品和高质量的作品拨动世人的心弦。“艰难困苦，玉成于汝”。成全文人的正是“清”、“苦”二字。

文人清苦的道理，已被社会经济的世俗气氛掩埋得太深，从学术到艺术无一例外忙于追赶市场经济的大潮。可惜追赶的不是市场经济中人性的扬弃，而是在金钱中主动失落。剪刀加浆糊，传闻加名人，中国字加外国词，利益加手腕，已成为当今学术与艺术的流行病。文人清苦的主题歌变得有气无力，为众多文人所不齿。即或赞同严肃、高雅的学术与艺术必定要清苦自守，也断难身体力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几会曾得闻”。曲高和寡、曲高和寡矣！

◇恋人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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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台上，斜柳旁，衰草掩夕阳。雁过人断肠。一纸情书千古恨，使人狂。

春江月夜残梦尽，冬岭雪晴飞雁藏，人瘦独对镜，房空泪成行。相思豆，催少年梦，江南频寄，江北发如霜。

恋人最苦，怎一个“愁”了得？

爱，本是通过男女相悦、相知到合和、厮守而相互映证、相互完善的一个过程，谁料想一开始上帝就设置了圈套：他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让他们在互相寻找和认同的过程中自甘受尽相思苦，爱之越深苦越重，永世不能超拔，而没有时间和精力怀疑上帝的存在。恋人们若是不再苦恋，不仅自身的延续成问题，而且失去了从苦恋中寻求美丽、升华灵魂的机会。又是一个二律背反。在人与上帝的抗争中，人总是处于下风。

恋人愁苦，亦属自甘。些许往事只在各自心中，时日久长，忘记自在情理之中；即或是婚约尚在，如果不愿为情所累，也可以毁约离婚，舆论与法律无奈你何。可是他们自愿在苦恋中熬到灯枯油尽，日日相思泪洗面，也不愿背弃当初的选择。于是，我们在苦恋中看到了一种坚韧不拔、忠贞不屈、到老不悔的美丽。这种冷艳凄绝的美丽，烛照男人和女人一路前行，穿过一个又一个美丽而忧郁的黄昏，从一片树林走向另片树林；同时为文学和艺术的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素材。孟姜女哭长城，何等的悲壮奇绝；《孔雀东南飞》讲的小吏焦仲卿因妻刘氏被逼投水而“自挂东南枝”、双双以死徇情的凄怆事迹，何等的情义缠绵；陆游与表妹私心相许不能相聚、郁闷终生的故事，何等的凄凉哀婉；贾宝玉、林黛玉两心相知、情投意合而不能终成眷属的遭遇，何等感人肺腑！一曲《葬花吟》，唱尽恋人愁苦情。

所有恋情，归根到底是自恋。爱得死去活来，其实是希望获得爱的回报以验证自身。甘愿献身而不求爱的回报，多半是单相思，并且只存在于爱情诗人的想象之中，亦如柏拉图所说的精神爱恋，现实生活中是没有一种单相思可以坚持终生的。恋人愁苦的积极意义，也仅在于通过付出与煎熬，不断地完美自身、完美恋人。

愁苦的男人更聪明更坚强更豁达了。如果他们不坚强不豁达，就会与自己的另一半无缘。他必须学会忍耐、体贴和雄强，使女人感到那宽广的胸膛绝对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归宿，千方百计为女人提供体力、智力、魄力和财力支撑。如果你忍耐不了女人的唠唠叨叨、自以为是、争风吃醋、惹是生非而又胆小怕事，揽入怀中也会离你而去。一个傻乎乎不知愁苦的男人多半是不成熟的，只有相思之苦才能把他磨练得比较成熟。

愁苦的女人更温柔更坚韧更妩媚了。她们知道男人是山女人是水，不可与男人比刚强，只能与男人比柔美。她必须千方百计发掘内心的母爱，一点一点展示，以取得男人的靠拢和臣服。如果她们狞牙利齿、自以为是，对男人的呆头呆脑、马马虎虎、不讲卫生、不修边幅常加指责，对男人的父母兄妹、亲朋好友漠不关心，再蠢的男人也离她而去。女人还必须学会料理家务，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使男人不愿离你而去。女人只有在感化男人的过程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准确定位，把天生的温柔体贴发挥到极致。

年青的男人和女人都会进入恋爱，却不是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都懂得恋人愁苦的意义。自觉在愁苦中完善自己，绝非一件易事。就有人陷入绝境不能自拔，愁苦到自戕自残，轻视天地父母赐予的宝贵生命；就有人看中肉体践踏灵魂，只要对方适应自己，从来不肯自省，恋人到手，凶残毕露；就有人从来不曾愁苦，逢场作戏，水性杨花，还可以靠票子找妞以满足最低等要求。能从爱恋走进婚姻，是人生成功的战略转折。

恋爱和婚姻有着本质的不同。婚姻的美丽在于：不仅比恋爱更需要反省自己的勇气和完美自己的行动，而且更需要容忍、体谅和无私地帮助对方。处理不好，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太过现实的婚姻总是需要一点罗曼蒂克来补充。而现实的婚姻又很难与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同处一室，所以不论男人、女人，往往都有自己的梦中情人。如果这个梦中情人是自己的太太或先生当然更好，可惜往往不是。理想的命题，总在梦幻之中。

我也希望有一个关心我、体贴我，与我心灵相通的情人。但这类事情从来是可遇而不可求。况且情人的作用最多也只是慰籍心灵、完美自身，如果能够与配偶互相激励、不断发现完美双方的途径，或者已有不断净化心灵的能力，又何必寻求第三者，给双方增添心理压力？罢，罢！我把天下所有美丽的女子当作我的梦中情人，愿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比我生活得美满幸福！

◇哲人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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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原想借你的口，愚弄天下众生。谁知你住进广寒宫以后，不但不按上帝的教导行事，反而想把自己与上帝的关系弄个明白。上帝就让你用有限的时间，去思考需要无限的时间才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为寻求人类的终极真理，你被永远囚禁.啊！上不能穷天意，下不能达民情。

这是一个悲苦的哲人的故事。

人类听了这个故事，才知道原来同类中有一群自甘为众生悲苦的疯子。

于是，想起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子。他担任东周国家图书馆馆长之职，学术研究很有心得，也很有名望，孔子还慕名访问过他。但他研究的学问是只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已经酿成大乱，或者受到重创以后，才能心甘情愿实行的大学问，当时诸侯都忙于称强争霸、瓜分周室天下，虽然他的学问可以预防战乱、起死回生，却没有任何一个热衷现实功利的政治家感兴趣，眼见大乱已经来临，他只好悲愤地骑牛出关。

想起主张教化、宣扬仁德的孔子。他雄心大，学问大，弟子多，曾经作到鲁国的司寇。他的学问比老子的学问更偏重于现实的教化。但照样没有哪一个热衷于霸权的诸侯愿意重用他，周游列国，一生都不得志，只好把全部的精力用来教授学生、释《易》编《诗》修《春秋》。

唐朝贞观年间，中国出了个惠能，他从山野樵夫成长为佛门一代宗师，名称当时，教冠天下，“一花五叶”，形成禅宗的高峰时代，留下佛教典籍中唯一部非佛说的“经”书——《六祖坛经》。而他继承衣钵前后，曾历经种种苦难，惹人嫉妒，遭人陷害，被人追杀，若无大智大勇。绝对难以存活下来，更不用说成其大业了。

西方哲学史上重要的哲学大师康德毕其一生的努力建立起一个极有说服力的体系，但也留下了无法解决的深层矛盾和问题，从而引出黑格尔与叔本华两个更为重要的哲学家，前者是泛理性主义的集大成者，后者是非理性主义的先驱。马克思、恩格斯终结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和黑格尔的辩证法而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尼采则因为叔本华的影响而开启了生命哲学的新时代。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乃至一切存在主义者，都把尼采看作为他们开辟了道路的人。从康德到存在主义鼻祖萨特，在精神生活上都与现实利益格格不入，因为他们的本意不在解决眼前的社会问题，在建造人类精神生活的高远天空。因此他们注定是提前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不可能为所在的时代马上承认。在差不多与康德同时的法国早期启蒙思想家中，伏尔泰、卢梭、狄德罗是引人注目的三位思想家，卢梭尤以其平民思想家的经历和才华令人倾倒。一部《忏悔录》足以使所有道貌岸然的学问家无地自容，它是哲人悲苦至极的坦诚之作。更值得注意的是，卢梭及其后的尼采、海德格尔等大家，晚年似都十分凄凉，都是在精神分裂状态下终其一生的。

哲人悲苦，根本原因在于不肯放弃对于上帝的追问，意愿超过了能力。如果稍微通融一下，不要把上帝逼得太紧，不要撕掉人身上文明的外衣，上帝就不会罚他思考哪个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平民百姓也会在他穷酸潦倒的时候给他一碗饭吃。可惜他生就悲苦的命运，宁死不肯向世俗投降。那就只能在“高处不胜寒”的精神领域独自翱翔，燃烧自己，照亮茫茫长夜。他们的良苦用心，只有人们狠狠摔了一跤之后，才能有所觉悟，相信他们不是酒囊饭袋，而是长夜明灯。悲苦的哲人，不仅没有现实的利益可言，甚至没有精神的利益可言。

这是一个快要灭绝的种族。神圣的祭坛前，圣灯已经高高举起，你可愿意象哲人一样，为点亮它而一无反顾地燃烧自己？

【己卯正月西陵问石斋】

作者：元辰， 中国文学论坛首席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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