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隐性台湾“与”显性台湾“

台湾是个分裂社会。外表看来，台湾最大的分裂，是每逢选举便全岛癫狂的政治蓝绿对抗；但认真说来，台湾最根柢的分裂，其实是相互颉颃、各行其是的两个台湾的断裂，一个显性台湾，另一个隐性台湾。

这两个台湾的相互颉颃又各行其是，最好的例子，是两年前引爆、至今余波荡漾的“死刑争议”。

2010年，台湾地区前“法务部长”王清峰因坚持废除死刑，宣称宁可下台，也绝不批准任何一件死刑执行，以保护死刑犯的生命权和人权；同时，过往已然定谳判处死刑的案子，她也绝不签署执行。因此，引来极大争议，同年3月11日，王清峰请辞获准。

王清峰虽然请辞获准，但“死刑争议”却从未曾断。在这争议中，台湾但凡位居要津者，不论政治人物、各界领袖，抑或学者专家，他们私底下怎么想，不得而知，但是，只要在公开场合里，要不明白反对死刑，要不态度暧昧、模棱两可，却极少有人会斩钉截铁地明确死刑之不可废。

说来吊诡，台湾的这些“精英”，这些台面人物，素来又很喜欢援引民意，每每议论，动辄以民意作其后盾。然而此事，却大大不然；不管哪回，只要有民意调查，台湾民众赞成死刑者，都远远超过七成；面对如此庞大的民意，这些大人先生，却一反平常，完全置若罔闻，仍执意要废除死刑。这是为何？

这就是显性台湾与隐性台湾的相互颉颃又各行其是。

显性台湾的代表人物，是遍布岛内产、官、学各界的所谓精英分子。不论留学与否，他们绝大多数，或直接、或间接，都受了西式“高等教育”，都以西方价值为圭臬。显性台湾的他们，掌握了教育，掌握了论述，也掌握了媒体。他们的基本价值是西方自由主义，这自由主义涵着人道主义，其后头，则是绾合了资本主义的商业逻辑与基督教伦理。在这价值熏染之下，对那些精英而言，废除死刑，是洛克以降启蒙思想家累世追求的“天赋人权”；现今欧美废除死刑的风潮，正是朝“天赋人权”这“普世价值”迈进了一大步。因此，在他们看来，台湾现今仍然存在着死刑，不仅是违逆了“国际潮流”，不仅是自外于“国际社会”，更是一种文明的落伍。

在这线索下，坚持废除死刑者，他们的顺应“国际潮流”，从来就不是“挟洋自重”，更不是拾人牙慧，而是要“与国际接轨”；这样的“接轨”，正是台湾迈入“文明社会”的一项重大“进步”。正因信念是如此坚定，王清峰才不惜与民意相抗衡，更不惜牺牲自己的官位；因为，她若为了官位而“曲承民意”，那是对“普世价值”的背叛，也是对理想与信念的出卖。王清峰对于信念，有种令人佩服的虔敬。

这样的自由主义，从来就是台湾的主流论述；过去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以往即便是两蒋时代，颇多压抑，但知识分子一旦谈起自由主义，仍是充满了理想性；而且，政府越是压抑，他们就越深感其正当性。这种西方自由主义，是显性台湾的价值判准，借以诠释所有事物；这种判准，遍布于各种媒体与学报。但凡有论述，他们就拥有诠释权，甚至占据了话语权。

迥异于此，隐性的台湾，虽然人数众多，但因为弱势，又缺乏论述能力，即使有此能力，也欠缺诠释权，有时，连话语权也遭剥夺，想谈也没处谈。所以，在此次的死刑争议中，即便民间的隐性台湾是那么压倒性地支持死刑，但言必称“反映民意”的主流媒体呢？翻开报纸，明白支持死刑的言论，稀稀寥寥；通篇累牍，不外乎，谈废除死刑与国际潮流，谈废死的正当性与理想性云云。平常媒体总自诩“为民喉舌”，但在版面呈现时，却完全是以相反比例来“传达民意”；他们的“民”，多半时候，其实，只是显性台湾的“民”。

隐性台湾，当然有着更多的“民”，也自然有着他们的基本价值。这价值有别于西方当道的自由主义，那是糅合了儒释道三家、再辅以民间的活泼通达所呈现的传统智慧。这种传统智慧与西方自由主义，乍看之下，似乎不乏相容之处，也颇有相通之处。但仔细看来，差之毫厘，难免谬以千里，真遇到紧要处，就出现了根本的扞格。这次的死刑争议，正是最好的例子。以中国传统而言，不管是儒道两家“天道好还”的想法，抑或佛家“因果报应”的原则（星云法师说，“造因不受果报，不合天理”），向来对于死刑，只有在认定时或宽或严、处刑人数或多或寡，这时，会存在一些争论；至于从根本处讨论死刑的存废，却从未曾有。说到底，死刑存废这命题，其实完全是西方式的，而非中国传统的；那是启蒙思想的产物，而非儒道思想；那是西方基督教的伦理，而非中国佛教；这命题是显性台湾的，而非隐性台湾的。对罪孽深重者处以死刑，就隐性台湾的寻常百姓来说，那是天经地义、著无庸议。

显性与隐性，这两个台湾，就这么一分为二，无有交集。几十年来，显性台湾的精英分子借着长篇大论，不断“启蒙民众”；学者专家也通过繁复术语，不断“宣扬理念”；他们顶着傲人学历，以正义之姿，自居真理化身，垄断了论述权，也掌握了话语权。结果，在这长期“努力”之后，台湾社会却因而裂解为二。真不知，这样的上下乖离，这样的彼此扞格，到底是该痛心疾首于民众的顽冥不灵,还是精英分子也该回头看一看自己呢？

作者简介： 薛仁明

作者、讲者、行者。1968年生。台湾台南南边的渔村茄萣人，系福建漳州长泰县山重村薛氏来台第十二代。台大历史系、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毕业。2009年起，开始在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及《联合报‧联合副刊》登载文章，随后，陆续在两岸的报纸发表文章。先后于台湾《联合报》、上海《东方早报》、广州《时代周报》、台湾《人间福报》辟有专栏，聚焦于两岸的中国文化发展以及个人的生命实感。

著有正体《胡兰成‧天地之始》 、《万象历然》、《论语随喜》、《教养，不惑》）。简体版，目前有《孔子随喜》、《人间随喜》、《其人如天——<史记>中的汉人》、《这世界，原该天清地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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