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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货的梅雨季

李婶迈着小碎步急急跑来:“我们泡点糯米吧?”说完就把肩上的袋子放下来,还未征询奶奶同意便打起了井水,把袋子打开,倒进糯米去浸泡。第二天,李婶又迈着小步匆匆而来。其实李婶不是性急之人,只是没有戴雨具的习惯,而且相信自己和小鸭子一样具有防水功能。除了斗笠和芭蕉,南溪人还有用手挡、头顶荷叶、手举树枝等防雨措施。下雨时,你若看到一个人急急小跑,绝不是因为性情改变,而是她选择了“拔腿跑”这种免费的避雨方式。

李婶向我奶奶问过安后,开始打糍粑。看着一团箕接着一团箕的糍粑,我想雨季我们每天靠这些就能度日了。每日放进柴火堆煨烤、锅里油煎,用猪油、辣椒拌成咸糍粑,一周七天不重样。但院外另一阵敲门声打断我的幻想。“我们炸了南瓜饼。”“我们煎了红薯条。”“我们煮了板栗。”总有人端着小簸箕或提个藤篮站在门口,像推销员般真诚而善良。

每天我躺在床上,透过花格窗看到外面迷蒙的天空时,便会竖起耳朵听院门声。总会有一个人急急地踱进堂屋来,悄悄地倚在门框上说:“太奶奶,今天我们做点什么吃吧?”知晓我们的家境,她们通常自备原料。因为下雨,这些原料都用袋子包着,所以当她们和她们的袋子出现时,完全看不出即将发生什么。

一袋细细长长的红薯丝打开时,抓在嘴巴里生吃,甜甜脆脆已很好,把它们放进锅里翻炒后,白细的红薯丝变成棕色,质地坚硬嚼起来更松脆。但对红薯丝来说,这又是不够的。李婶把它们用纱布包起来放进木臼里,拿起大棒捣了几十下,红薯丝变成粉末,掺进糯米浆捏成条状,一根根放进蒸笼里。此时李婶和各位大婶们才满足地拍拍手上的红薯粉末,打来井水洗净手,围坐在灶膛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煨糍粑、板栗和山芋。

天色渐暗,奶奶终于发出了“揭锅吧”这道指示。李婶得令后俯身把锅盖揭开,热气散尽后蒸笼里的红薯糯米条像受了委屈似的,变成浅棕色,但周身通体晶亮。用筷子夹起一根,劲道而昂然。一口咬下去,柔嫩、弹性十足,堪称“撒尿糯米原浆红薯条”。

红薯秋天时被切成片、刨成丝,现在一一派上用场。可以炸红薯片、蒸红薯条、做红薯饼。在薯类家族里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叫脚板薯。顾名思义,长得同南溪人的大脚板似的。十里八乡只在南溪山上生长,堪称“南溪村宝”。鉴于它的崇高地位,南溪人对待它的方式也不容小觑。刮了皮的脚板薯比山药还有黏性,好不容易抓住又逃脱掉。此刻得拿出逼婚的勇气来,狠狠地把这只脚板薯摁在刨丝板上,把它一下一下刨动、擦碎,黏糊糊变成一团紫色,在盆子里姹紫嫣红。

加入红薯粉的脚板薯糊,捏成小丸子放入茶油锅里煎炸,很快膨胀成一个个小圆球,浮浮沉沉,这个脚板薯成品叫薯包。倒入少量油放入锅中煎成薯饼,再放盐、撒入辣椒丝和小香葱,又是一道香糯下饭的菜。把脚板薯的皮刮净切成片清炒,又脆又糯,也可以当饭吃,一脚板三用。

阁楼和地窖里的东西一点点被蚕食。“初一油炸糍粑,初二做艾草糍粑,初三油焖糯米饭,初四炸豆饼,立夏酿豆腐、吃米粉肉,端午节吃粽子鸭蛋,六月六米酒烧狗肉。”作为一个有资深过梅雨季经验的人,奶奶掰着指头一算,还得透支下一年的梅雨日子才行。

屋外一阵爆响打断奶奶的憧憬,我吓得赶紧躲进屋里,地广人稀的南溪,雷电来临的架势就像原子弹爆炸。“又有一个造孽的人死了。”奶奶若无其事地笼了笼袖子转身进屋,“打雷就是对他们的惩罚。”

“天打雷劈”作为南溪司法的最高准则,响雷是类似于枪毙的惩罚手段,广泛用于“吃饭时掉一大堆饭粒在地上”,“践踏正在拔青的稻苗”,“踩死刚孵出的小鸡崽”等诸多行为。回南溪之前,我从不知道风雨雷电背后会有那么恐怖的寓意,但内心又觉得南溪人量刑过重。而且我们在城市司法体系里已知道,就算怎么恶贯满盈、惨无人道、谋财害命,最终都可能逃之夭夭,逍遥法外。不过奶奶说:“人在做、天在看,从来没有能逃过天谴的事。”

在山野空旷的南溪,每个响雷和闪电都轰轰烈烈,常常炸得百年老树从中劈开,着火焚烧;溪中巨石被电得火花四溅,碎石飞舞;岸边鱼虾泥鳅口吐白沫随波逐流——好似好莱坞灾难片现场,所以有几个人被夺去生命再正常不过。虽然我暂时还未目睹。与我赶紧拥被自保相比,奶奶却坦荡地拿个小坛子跑到院子里,“好多冰雹啊。”

冰雹每个角度都折射不同光泽,晶莹耀目,如明星们晒幸福时手指上的鸽子蛋。奶奶忙不迭地捡了一坛子,把冰雹丢进梅子酒里,“这样喝起来冰凉爽口。这是老天爷对我们这些平日行善之人的奖励。”冰雹镇各种清酒,是梅雨季的一种格外的恩赐。

我不知梅雨季节的科学成因,但它的人文意义我明白了,就是给南溪的吃货们一段悠闲的时光。这时,田里的秧苗还没开始插秧,正是农事稍闲之时,上天就降下连日阴雨。据我一位在温哥华的朋友说,春天梅雨季自杀率最高,同温哥华豪宅布局类似的南溪,人们用来防御自杀和抑郁症的方式就是三三两两围坐一起、绞尽脑汁做吃食。他们应该编纂一部《梅雨季症候群食疗指南》向所有发达国家普及。

这样的雨下在这样的南溪,细密、绵长,没有尽头,加之群山的环拥,安宁着凡世起伏的喧嚣,常有天长地久之势。每当天开始变阴时,就会有人悄悄地推开我们院子的门,倚在门框上,仿佛无比内疚又怕被人听到似的问道:“今天做点什么来吃?”你若下雨,便是安好,这是我对梅雨季的最好注解。

……

本文摘自晏屏《把每一个朴素的日子都过成良辰》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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