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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女士和高先生(一)

先是我的丈夫高海奇先生。据说,自从他第一回来了中国,就变得耳清目明,心窍顿开,回老家去,走在都柏林城的街上,居然看不见洋文了,满眼都是中国字的店招牌;另一头是我的祖母钟洁莹女士。八十八岁的一个老太太,却自打收了个洋孙女婿,也放眼四海,忧天下之大国大民了:本来,她每天只看国内的天气预报,现在就非要多坐十分钟,把环球的天气都看下来才放心;本来报纸上外国的新闻她只是看个稀奇,现在却觉得触目惊心,苏格兰公投了,希腊破产了,法国还热死了人:天下真是不太平啊!老太太很感叹,不知道亲家母亲家公在西面的爱尔兰国还一切安好吧。

钟女士十三岁那年在郫县高小毕业,接着去市里面省女职读书,抗战时候又在大上海演戏,一路过来,从来就不是个一般的老太太。就比如说一般人对高先生的来历难免好奇,总是张口闭口问他是不是美国人,好不容易弄清楚他是打爱尔兰来的,也少不了困惑:有的说,噢你们英国挺好的啊。有的说,爱尔兰?离澳大利亚近,对吧?——只有独独我的祖母钟女士,第一次见了高先生,便清清楚楚地说:“你是爱尔兰来的,爱尔兰是在英国西边上,对吧。至于这英国有英伦三岛,具体是哪些地方,我现在背给你听……”

等她把高先生的来历都说清楚了,她就问:“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这些都是我读中学时候背过的,七十多年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高先生就心服口服,连连点头:“奶奶说得对。”

钟女士一直说她和高先生是有缘分的,评价说:“还是我孙女婿好!不像其他外国人,那个眼睛蓝幽幽的,好吓人。我们小高长得一点都不吓人!”后来,又自打听说了高先生也偶尔写诗,就更把他当作了忘年的诗友。每回一见了,便说:“来来来,你坐下来,我给你读我新近写的诗。”

钟女士向来客气周到:光是诗歌哪能待那远到的客人——读诗之前,她都要先给高先生泡咖啡。一边泡,一边说:“这咖啡是过年的时候人家送给我的,我喝不来,今天想到你来了,专门冲来给你喝。”

高先生还不好意思说其实他也是喜欢喝茶的,钟女士就把咖啡冲好了——泡好了咖啡,又要给我泡茶。我怕她麻烦,就说:“奶奶,我也喝咖啡,你不要另外泡了。”

伊却白我一眼:“你一个中国人,学人家外国人喝啥咖啡!”

——还好,谈起诗歌来就没有国籍了。每一回高先生一来,钟女士就要拿出一组组诗来读给他听,一边读,一边介绍赏析,还要插些家常话,絮絮叨叨要说一个多两个钟头。最开始我还闲操心,小声地给高先生翻译,怕他听不懂,钟女士就不高兴:“嗨!戴月行,我在跟人家说话,你不要打乱我们。”——我就乐得干脆自己看书,让他们两个一老一小鸡同鸭讲地共享一番天伦。

说起来也是奇怪,其他的中国人见了高先生都格外小心。不然就客客气气说两句英语,不然就拖着腔子说中国话,一边说,一边问我:“他听懂了没,你问他听懂了没?”——唯独钟女士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似乎高先生是个洋人,并不说中国话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担忧。她反正是往他对面一坐,打印出来的诗稿子往手里一捏,张嘴说:“来,今天我给你念这个我以前写的,风之组诗。”

除了诗歌,这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爱吃南门菜市场门口的牛肉锅盔。每回要回郫筒镇,高先生就先不吃早饭了,走到了,一下车就急冲冲地去菜市场买锅盔,买一个黄糖锅盔,一个椒盐锅盔,再买两个牛肉锅盔。

黄糖锅盔给我,椒盐锅盔先立马捏在手里热滚滚地吃了——然后提了两个牛肉锅盔,走到红瓦街钟女士家里去,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专专心心地一口一口把它吃个干净。

等到锅盔吃完了,肚皮也安逸了,钟女士才猛地想起了待客之道。她就赶紧站起来去厨房,一边走一边说:“哎呀你看我,都忘了给你冲咖啡。来来来,我这才烧的开水给你冲一杯,你们外国人就喜欢喝这个……”

她一边冲咖啡,一边口不停地说起来:戴伟最近忙啊好久都没来看我了;钟克最近心情还不错,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来来工作找到了;莉莉这几天就造孽了,张璐带爽爽去越南耍了,家里就走不开,上周末都没回来……

说完了这一边,又要说那一边——就在西面的爱尔兰国,本来几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现在也上了伊的心头。她从厨房里端着咖啡走出来,坐在了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小高你呢?你最近工作还顺利嘛?有没写啥新作品?你老家爸爸妈妈都还好吗?弟弟呢,你弟弟耍朋友没啊,你妹妹她婚礼准备得咋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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