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戏的领军人｜吕维平
中华戏曲微信平台举办的首届戏曲青年演员人气票选比赛让一些以前我们没有关注过、甚至并不知道的地方戏映入眼帘，因为有年轻人参赛，比如，来自海陆丰地区的广东西秦戏。有位小生演员陈嘉明获得了小剧种特别奖，他的团长、也是他的师父陪同前来参加颁奖，这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当我们看到这位吕维平团长时，朴实可亲的第一印象真是非常好。
吕维平
海丰县西秦戏艺术传承中心 主任、团长、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西秦戏代表性传承人，西秦戏领军人物。
能面访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讲说一个时间和空间上都与我们颇有距离的剧种，这是拜网络比赛所赐的偏得，怎能不好好了解一下“广东西秦戏”这组合得很有意思的五个字呢！
吕维平：西秦戏源于明未的西秦腔，从大西北流入广东，进入海陆丰，结合了当地一些民间艺术元素，逐浙形成了游离于本腔、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一个剧种，已有近四百年的历史。音乐声腔有正线、西皮、二黄，还有小量的昆腔和杂调，设有十个行当，男唱真嗓女唱假嗓子，传统剧目有1200多个，曾经流传在两广闽台地区，辐射至东南亚，最后在海陆丰扎根，与地方的正字戏、白字戏等地方戏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
海陆丰人口不多，地方不大，却能保留三个古老剧种，因为这里民俗活动特别活跃，村村都有庙宇，供的是潮汕人信仰的天后妈祖、三山国王、华光大帝、元天上帝等神明；还有很多供奉祖先的宗族祠堂，每到过年过节或神诞，都要举行祭拜仪式，海陆丰人有请戏班演戏给神明看的习惯，认为这是最表示尊重的一种形式。
这三个剧种，正字戏的团体不多，西秦戏更少，但白字戏大概有100多个剧团；他们唱念的是地方方言，我们念的是中州音韵、桂林官话，唱的是古老的西秦腔。正字戏更为古老，唱的是正音曲和昆腔，民间有句话说：“正字母生白字仔”，白字戏和广东的潮剧向正字戏和西秦戏学习了很多东西。我们现在的演出大都是在跑农村，服务于逢年过节、迎神赛会等这类民间的演出活动，频繁的民俗活动养活了剧种，让剧团得以生存。
吕维平
还有其他的西秦戏剧团吗？
吕维平：现在只剩下一个专业和一个民营剧团，西秦戏和当地观众有个语言的障碍，中州音韵，桂林官话，我们叫“戏棚顶官话”（也就是“戏台上官话”），和原本正宗的西南官话有所差距。西秦戏从语言到音乐声腔再到表演剧目都有自己的特点，演出袍甲戏和历史戏较多。现在看戏观众大多是农村妇女和老人，也有不识字的，所以还是通俗易懂的白字戏更受欢迎。
白字戏演什么？
吕维平：用地方方言演唱。多为传奇故事，才子佳人、家长里短的剧目，较受地方群众喜爱。西秦戏还是家国情怀剧目多，农村妇女不爱看，不识字的有可能看不懂。西秦戏虽然来到广东几百年了，还是保留了黄河那边大西北慷慨悲歌的味道。
西秦戏是随陕西人南迁而到广东的吗？
吕维平：大概有两个说法——李闯王的大兵来到南方，吃了败仗部队打散了，士兵里有一些会唱戏的组班演戏；另有一个说法是汤显祖有个好朋友叫刘天虞，在广州当州官，老家是陕西的，也是因为乡愁吧，就把老家的戏班子请过来演出，当地最大的官看这种戏，下面的官员也跟着看，就发展起来。
广东的粤剧和汉剧都和西秦戏有历史渊源，徽班的徽调也好，唱皮黄的，唱梆子的，都从古秦腔演变，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是保留了最古老的西秦腔，我们叫正线曲，线的理解是琴弦，它是其他的皮黄声腔剧种没有的，以前我们的老艺人为示正宗，把我们最原始的声腔叫正线曲，我们的文戏大多唱正线曲。
这次说到对小剧种地方戏看法如何，我觉得剧种有大小之分，但没有地位高低之别，小剧种可能在古老的时候是大剧种，后来被另外一个取代了；反之也是，比如黄梅戏原来也是田间村头的小调，从草台班起来的，现在在全国都普及了，我们那边也有黄梅戏团在演出。
您从小就学戏吗？
吕维平：我是读到高中才开始学，我小时候读书就喜欢唱歌，经常参加文艺活动，从小看的戏是样板戏，恢复了古装戏的时候，我读初中，真正让我喜欢上西秦戏是13岁。在农村，一般是爷爷奶奶外婆外公领着小孩看草台戏，有一次西秦戏的专业剧团到我们那演出，这是很少看到的专业剧团，演出的是《赵氏孤儿》，扮韩厥的演员在后台导板拉的高腔，一出来一打马鞭，帅得不行，又气派又大方，一下把我震住了。我感到西秦戏很神秘很神奇，有兴趣了。
1985年，我们地级市的文化局和海丰办了培训班，1000多人报考挑了20个，我就考上了。那年18岁，筋骨定型了，跳啊，翻身，那些难度大的毯子功学不了，身段把子唱念一定得学好，教文功的李金煊老师还为我单独开了文功课。后来回到剧团就给我排了第一个戏《宝莲灯》，里边的刘彦昌本来前边是小生演，后边是老生演，领导说干脆一个人演演看，我拿下来了，也得到了他们的肯定。我一开始学的老生，剧团老艺人感觉我太嫩了，还是演小生吧，我就演小生了。
西秦戏的行当分工、传承机制的要求挺严格，有各行三戏，每个行当都有代表剧目，是新演员的开蒙戏也是出头戏，演好了就是自己的代表作。老生行里有《刘锡训子》(《宝莲灯》的一折)；传统的《宝莲灯》又叫《沉香打洞》极似元杂剧，一出四折，是西秦戏四大弓马戏其中的一出，分为上京、得子、训子、救母，我演老生的必须学会＂老生三子＂，其他两出是《辕门罪子》和《女绑子》。我师父是演《刘锡训子》出名的，他把这个传给了我；这个戏唱做并重，最吃功夫最精彩的是椅子功。这出戏在其他剧种叫《二堂放子》。我们以前的演员很有创造性，刘锡坐在椅子一大段唱观众会觉得乏味，我们的表演是把椅子转起来，唱到那转到那，还要配上须功、帽翅、水䄂的表演，妙趣横生、声情并茂，这是一个传统特技。
但他是一个官员的身份。
吕维平：有专家也提出了他是个官员的问题。我去问我师父，老人家说那是人之常情，看演员把握的度，要以戏带功，不是卖弄功夫。
您不是后来演小生吗？
吕维平：我的本行是老生，我演的老生戏比小生还多，那时候扮相也好，嗓音也好，也是小鲜肉一个。
西秦戏的小生也用假声吗？
吕维平：还是真声比较多。
和老生怎么区别？
吕维平：同一个板腔里，老生的唱法比较苍劲低沉，也有很多高亢激昂的；小生唱腔高亢明亮，拖腔也比较花俏，老生的较为沉稳平直，一听就能听出区别，都有各自的味道，小生会唱得柔美，我们西秦戏的小生曲很好听。
然后您就开始职业演员生涯？
吕维平：一干就干了31年。
选手交流会，吕维平与徒弟合演《凤鸣岐山》。
您现在还演。
吕维平：很多老生的重头戏还是我演，有些重点剧目观众还要看我的演出，不上台不答应。现在我们的小生演员很受欢迎，小生戏不用我担心。下乡演出，经常是一个晚上演一个大戏，我们也有好几个连台戏要演两个晚上，比如《小红袍》，《千古奇冤》等传统戏。观众喜欢看本戏，一个晚上演一出，如果中间换一个戏，就会有很多观众离场；广场上看戏的人不花钱，是村里有人出钱请大家看，我们就是这样的民俗生态。
我们带下去常演的剧目有三十几个，常演的戏《斩郑恩》（京剧叫《斩黄袍》）、《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打金枝》、《宝莲灯》等等；我们有一出叫《重台别》（又叫《二度梅》），西秦戏演《重台别》有一段独特的哑剧表演：在“哭别”一段，一整套的哑剧表演，在大唢呐吹打乐套曲《宫娥怨》的伴奏下，演员历时三十分钟的表演只能靠眼神、身段去表达对亲人家园的难舍之情。
西秦戏激烈火爆吗？
吕维平：气派，大方，火爆，激烈。我们的武戏是南派武功，刀枪把子的打法比较古老，现在的观众更喜欢文戏。《斩郑恩》比较有西秦戏的特点，其中有“闹殿”一场，用到传统的特技，宝剑一下，人头就断了。这戏说宋朝赵匡胤听信爱妃韩淑梅和国舅的谗言，借酒杀了功臣郑子明，高怀德打抱不平，大闹金銮殿，斩杀韩隆。运用也是传统＂剑落头断＂的特技，韩隆朝里下跪，高怀德宝剑一劈，然后用脚把他挑起，头没了，观众看到的是韩带血的脖子，配上演员手和脚抖动，观众又害怕又惊奇。场中太监的角色造型很可爱，斗鸡眼，脸上擦两朵胭脂红，嘴巴缩成一红点，在惊吓中脱了帽子，摆个很可笑的造型，在这么可怕的场景里又有这个滑稽的戏份，以前的艺术家很了不起。毕竟西秦戏现在保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专业团一个业余团，能演的戏一共不过一百出，真正要坐下来大家一起挖掘抢救才能传承更多。一千二百多个传统剧目，有的戏只剩下一个故事，有的只是一个名字，原本西秦戏演的传戏比较多，四大传、四小传、四大弓马、三十六本头、七十二小出等等。
多以陕西为中心。
吕维平：和原本的源头有关系，以前最拿手的是整本《封神传》，很多都失传了，《收五姑》、《反五关》这些戏排一排会演，现在我们经常演一个秦腔的本子《凤鸣岐山》。
广东和陕西相隔很远，却能产生这种古代的关联。
吕维平：我们的老艺术家一直说我们是从陕西传来的西秦腔，秦腔剧团曾经来广东演出，我们整个团和他们交流，发现差别太大了，现在的秦腔很本土化，从表演特点到音乐唱腔一比都不像，他们的老艺人反而说我们演的几个传统戏是他们的老秦腔、汉调老二黄。这些年来，虽然西秦戏在保护传承做了很多工作，但丢失的东西太多了，我是国家级的传承人，但我明白一个剧种想靠一个专业剧团一个民营剧团传承下去是很危险的，如果遇到什么天灾人祸，或一两个演员不能演了，都会给剧种造成很大损失。
剧团有多少人？
吕维平：我们的队伍建设将近50个，演员20多个，以中青年为主，加上民营剧团，西秦戏从业人员不到100人，乐师也很老龄化。
年轻人想再从事这个，有什么培养路径。
吕维平：七八年前有个职业学校校长很关心西秦戏、白字戏，办了个班，不收学费，把陈嘉明等招进去，办了一届没有办下去，以前有招了学员送到汕头、惠阳的艺术学校学戏，三十年来再没有了；我们下乡演出遇到喜欢唱戏的小女孩小男孩，也会招进来边学边演，如果剧团艰苦的工作生活环境能坚持下来，我们就悉心的去培养他们。
陈嘉明
剧团生活是怎样的？
吕维平：带着道具背包，演到哪就睡在哪。
这种流动的生活一个月会有多少天？
吕维平：会有20天，现在如果演出的地方近，自己可以骑摩托车或开小汽车回家，远的就住在那。
做了30多年的演员，当初是因为演员甩马鞭的帅气吸引您入行，这些年后再回看过去，您没有按部就班的考学、工作，而是成为一个戏曲人，有什么感觉？
吕维平：我感觉挺好，我在这方面努力了这么多年，觉得自己还是干这一行的，在地方上还算有点名气，自己的戏唱好了，还把徒弟也带好，陈嘉明是我的徒弟，还有个余泽锋，都很好，他俩都能挑大梁，小生戏都能演了，其实小生戏对演员挺挑剔的。我还想说说我的两位师父，我原来拜了罗振标老师，唱武生的，武戏特别棒，演《斩郑恩》的高怀德有自己的特技，除了剑落头断，还有一个站公仔架。陶三春带兵围攻皇城，高怀德打算不管了，抬脚走人，皇帝把他一拉，他就不动了，就金鸡独立站在那。赵匡胤有15分钟的唱，高怀德就在那站得纹丝不动，他就靠眼神表达内心，是他的拿手好戏。我拜他的时候24岁，老人家72岁了，3年他就去世了。后来我拜了唐托老师，唐老师是教我老生的，几个月前去世了，99岁。他们俩在解放前都已是名角。
您看的甩马鞭就是罗老师演的吗？
吕维平：就是他的啊！这是一种缘分。唐托老师教了我《刘锡训子》的椅子功，那时他87，他年轻时候演戏特别卖力，无论台下有人没人。唐托师父过世的十几天前还给我说戏，他除了偶尔的心脏有问题，其他没什么病；脑筋也很清醒，问他哪出戏，都给你说得清楚明白。他不识字，肚子里却装了好几百出戏；他记得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大大小小的角色都知道，还给你讲说哪个演员怎么表演。
选手交流会，吕维平与徒弟合演《凤鸣岐山》。
没想到您会陪着自己的徒弟参加比赛颁奖，我们也不是国家级的大媒体，觉得您真是给力。
吕维平：这本来应该是国家来办的事，却是你们一个网络公司来做，你们宣传祖国的戏曲，是很值得佩服的，也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我看到这些年轻的演员，他们都很懂事，也懂做人，如果不是爱戏爱到透心彻骨，不会坚持，因为这个年代大家都很浮躁。
所以要鼓励啊，我们的媒体能力有限，但也愿意做些事。
吕维平：我们都把会演戏的年轻演员当做心肝宝贝。作为演员，我感觉每场演出都不可复制，很多细微的表达每一次都不一样。
对啊，我们就有一句广告语：每一场演出都是独一无二的。
吕维平：这就是戏曲有别于其它艺术的魅力所在，也是特别吸引我的地方。
从去长途车站接吕维平团长和陈嘉明得到的第一印象起，吕团在我眼中就一直是个很朴实的人，我们为所有获奖选手举行的一个小型的交流会，吕团也全程参与，并且和自己的徒弟演出了一段《凤鸣岐山》，清唱，唱词也不是听得太懂，但是我觉得很被打动，尤其是他们俩那种大开大阖的动作透露着一种阳刚气，一股浓稠的父子情。他是很有老生相的演员。有位深圳本地的先生也来参加交流会，看上去非常英俊，一问果然曾经是戏曲演员，和吕团认识多年，一同演出过，深圳每年有潮汕戏曲的演出都要来看。他们讲话的方言我是基本听不懂的，但是那种同道相惜的情怀很令人喜欢。
活动间隙的采访非常匆忙，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常年在北方语境下听戏看戏的戏媒人也能亲临完全不同的岭南戏曲土壤，看看在乡间的戏台上努力传承的戏曲人真实的生活状态，我觉得，即使我得看字幕才能明了，但我仍会喜欢上他们。
西秦戏能被我们了解一回不容易，字数多了点，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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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维平被观众和专家称为粤东“最好的老生”，在汕尾及周边有重要影响力，继承传统绝枝“椅子功”，受到戏剧评论家曲润海先生的高度评价，在“上海世博会”和“中国文化遗产日”广东省非遗项目展演以及对外交流演出中，令人赞叹。在新编历史西秦戏《留取丹心照汗青》中成功塑造了文天祥的艺术形象，在CCTV11进行专场播出。担任剧团团长、艺术传承中心主任十多年挖掘整理了一批艺术遗产，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为西秦戏的传承保护、弘扬发展做出卓越的贡献。在国家和省、市各项重大艺术赛事中屡获嘉奖，荣获第十一届广东省艺术节优秀表演奖，第八届广东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九届鲁迅文学艺术奖，被评为第二届广东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西秦戏“优秀传承人”、广东省民间艺术“杰出传承人”、汕尾市优秀“拔尖人才”等荣誉称号，任职单位被评为广东省基层宣传文化“先进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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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苍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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