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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青春年华:含一根草,躺着看天上的云

汪曾祺的青春年华:含一根草,躺着看天上的云

1939年,昆明。一个年轻人放下行李,在西南联大新校舍的新生报到簿上,签下一行笔迹潇散的字:汪曾祺,中文系一年级,江苏省高邮人。

他生于 1920年元宵节。同年秋天,距他的故乡——以出产秦观、咸鸭蛋、吴三桂而闻名的高邮——约三百公里的上海,张爱玲出生。张爱玲晚年,读到汪曾祺的《八千岁》,对其中的草炉烧饼感慨不已;汪曾祺曾在非公开场合聊到张爱玲,说她有“沧桑感”、“英国式的俏皮”、“行文简练”,仅此。此外,两人一生从未有过交集。两个天才,一个极艳,一个极淡。一个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一个说“他倒是晒太阳喝水,该愁就愁,该喜就喜地活了下来”。

汪曾祺十九岁,抗战第三年,诸方沦陷,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临时合并,迁到大后方云南,即为西南联大。汪曾祺从上海乘船,经香港、越南辗转到昆明,参加全国统一招考。一到昆明,就得了恶性疟疾。病床上还不忘和护士调笑。病刚好,迷迷糊糊地考上了联大中文系。填报志愿时,有一部分是冲着沈从文去的。很快这位粉丝就在课堂上见到了沈先生。后来,成为沈的爱徒。

翻看汪曾祺回忆昆明生活的文字,大部分谈吃。当时师生度日清苦,但汪曾祺的吃货本色,此时已初露锋芒。每个汪曾祺粉,都对民国年间昆明城的美食分布了然于胸 : 正义路的汽锅鸡、东月楼的乌鱼锅贴、马家牛肉店的撩青、吉庆祥的火腿月饼,笔下一再提及。那时节大家都穷,都爱吃。说某同学家里寄来了棉袍,一出邮局,吆喝一声,谁要买棉袍子!当街就卖了,请大伙搓一顿。当时联大学子,颇有豪气。

古来才子,如东坡、倪云林、袁子才皆老饕。汪曾祺可称当代第一人。他很能从一汤一饭中得生活之趣,街边摊子、油腻的小店,都可以吃得情味盎然。坐在摊边吃白斩鸡,起个名目,叫坐失良机(坐食凉鸡)。爱逛街,看各色摊子,听各种叫卖声,将一切颜色声音气味,悉数收录心中——这爱好和张爱玲很像(张在《道路以目》里提过)。下馆子,和饭馆老板闲聊,听各乡趣闻,有时还跑到后厨,歪着头欣赏炒菜艺术——他自己做菜也很厉害,对此颇为得意。

一天夜里喝麻了,瘫坐马路边,沈从文路过瞧见,以为是个生病的难民,一看,汪曾祺!连忙把他扶回宿舍。中国文学史上两位大师,踉踉跄跄在夜路上走,何等动人情景。

沈从文很爱这个学生。曾把汪二年级时写的文章,拿给四年级学生看。满分一百的作文,他给汪曾祺打过一百二十分。后来,向文艺界推荐汪曾祺时,干脆说:“他写得比我好。”此时,沈先生早已写出了《湘行散记》和《边城》。

汪曾祺招老师爱似乎是天生的。从小到大,国文总考第一;画画好,美术老师常让他替同学们改画。故自幼有才子气。大学时代尤其如此。

上杨振声先生的课,他交了一份很短的报告,杨先生看了,当堂宣布他期末可以免考。听说他爱画,就邀他到住处,给他看自己收藏的画册。

闻一多的唐诗课,汪曾祺替同学交作业,写了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大意说盛唐的诗人们在白纸上画画,晚唐的诗人们则在黑纸上画,故色彩特别浓烈。闻一多看了,大为激赏,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的还好!”

彼时乱世,学生动辄游行。汪曾祺对政治偏不感冒。某次,“闻先生看了我颓废的精神面貌,把我痛斥了一顿。我对他的参与政治活动也不以为然,直率地提出了意见。回来后,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今晚对我俯冲了一通。闻一多回信:‘你也对我高射了一通。今晚你不要出去,我来看你。’……闻先生是很喜欢我的。”

朱自清则不然。朱先生教宋诗,严谨细致,要求学生做详细笔记,定期大考小考。而汪曾祺平生上课,从不做笔记。夜里独自在图书馆看书,自称夜游神,天亮方回,上午则睡觉——朱先生的课想来是翘了不少。毕业后,系主任罗常培想让朱自清收汪曾祺当助教,朱先生一口拒绝:“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助教?”汪曾祺当时下笔飞扬跳脱,和朱自清的老派散文大非一路,后者不见得会欣赏。不厚道地说一句,朱先生成名虽早,他们二位文章的高下,恐怕未有定论。

汪曾祺终生未对朱自清有过一句怨言。回忆里提到,只说起朱先生冬天常穿一件赶马人才穿的蓝毡(即一种披风),远看有点像一位侠客。

几位大师再抬爱,老汪终归还是迎来了学渣的命运。体育课学分不够,大二英语缺考——据说是突击太猛导致睡过头——结果延迟毕业一年。好容易挨了一年,连滚带爬过了这两门,临毕业,政府又出了新规定,当年的毕业生要去飞虎队当翻译,否则不能毕业。他不去,结果算肆业。

当时租住在昆明民强巷。白天,对着院中花木发呆(一株大缅桂花),夜里写一些没打算发表也发表不了的文字。他从大二开始写作,零零散散地见过报。他并没有落魄才子惯有的那种怨气和戾气,只是从容地懒散着,从容地写。

这态度一以贯之。后来到了北京,在文联主席老舍身边做事,几年下来,老舍竟然不知道他会写东西。就此事,沈从文曾半责怪、半夸赞地说过他:太过老实,不会表现,“最难得是那种态度,宠辱不惊”。毕业后当老师那会,写了《复仇》和《小学校的钟声》,无处发表,就那么放了好几年,沈先生替他寄给《文艺复兴》,郑振铎先生打开一看,稿子都被蠹虫蛀出了许多小洞,大为感慨。

世人皆知汪曾祺文章清淡平实,其实年轻时极绚丽,极古怪,试验过各种手法。大学时常牙 疼,他这么写:“牙疼若是画出来,一个人头,半边惨绿,半爿炽红,头上密布古象牙的细裂纹,从脖子到太阳穴扭动一条斑斓的小蛇,蛇尾开一朵(甚么颜色好 呢)的大花。牙疼可创为舞,以黑人祭天的音乐伴奏,哀楚欲绝,低抑之中透出狂野无可形容。”

在昆明郊外黄土坡一所中学当老师时,遇到了施松卿。施松卿年轻时,据说弯眉细眼,清丽柔婉,神态常含愁倦,在联大读书时有林黛玉之称,也曾听过汪曾祺的名头,无缘谋面。谁想毕业后到一处教书。病美人和懒才子,很搭的一对。后来,就在一起了。

汪曾祺出生富贵人家,而清贫日子也过得,“会适应”。在昆明最穷时,穷得只有被芯没被面,无论冬夏,都睡在一堆棉絮中,如卧浮云——对穷,联大学生流行用幽 默来化解,鞋子前后都开了,叫“空前绝后”,袜子底下有洞,编个谜语叫“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但有时,穷久了,也难免颓丧。

1946年初 到上海,是汪曾祺一个颓废的时期。《绿猫》中可见,一种才华横溢的颓废。然而,颓废而不阴郁,迷茫中带潇洒。安定下来后,他开始重整旗鼓,陆续写出了青年 时代的杰作:《鸡鸭名家》、《艺术家》、《异禀》。这几篇神思杳然,情味超远,可称神品。便放在全集里,也属上乘。文笔极洒脱,句式摇曳多姿,见出深厚的古文底子,又化得开,云水相溶,毫不生硬别扭。下意识地用着西方的意识流手法,又不过分沉浸,不沦为梦呓式的独白。到晚年,写《昙花.鹤.鬼火》时,意识流的余波尤在,然而只稍具意思,点到为止就收住了——年轻时早玩过了。

年轻时的颓废和迷茫,不过是湖面上的浮光掠影。他的底子究竟是清澈的。人生的锅底,于童年时就搁好了。锅底什么味,以后搁进任何食材,终究掩不了那味道。汪曾祺有个“金色的童年”,故他一生的内核,是欢乐、豁达——恬静的欢乐,舒卷自如的豁达。

他母亲早丧,与父亲感情极好。晚年曾写《多年父子成兄弟》。父亲是风雅富家子弟,无所不能:会画画、刻印、做风筝、演奏各种乐器、做菜、打拳、踢足球、单杠 体操、祖传治病、把小西瓜雕刻成灯笼罩、用彩纸给下世的妻子裁剪精美的冥衣。他的才子气是从父亲那随来的。父子俩一起抽烟、喝酒。汪曾祺初恋写情书,父亲在一旁瞎出主意。父亲是有名的孩子王,极会玩,他的童年烂漫缤纷——比较一下张爱玲的童年,她的父亲……抽大烟。她笔下那种精致的刻薄、华美的苍凉,其来有自。

这种豁达伴随汪曾祺终生。文革时他被分配到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负责画马铃薯图谱——让文学大师画土豆,这算哪门子事。他倒好,画一个,吃一个,自得其乐:“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这么多品种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据说大学时有过一次失恋,两天两夜不起床。房东都吓坏了,忙去找他的好友朱德熙。德熙来了,挟着本厚厚的字典,拉他出去,卖了字典,大吃一顿——好了。

《忆我游踪五十年》里,有提到卖字典请吃饭的事,失恋当然是没提的:“把字典卖掉,吃了饭……到英国领事馆花园的草坪上躺着,看天上的云……”

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汪曾祺许多篇中都出现过一个短语:看天上的云。有时说旁人,有时说自己。

《老鲁》里,写学校里懒散的、带有“老庄气味”的保安们:“正在软草浅沙之中躺着看天上的云呢。”

《花园》里,写童年:“(草)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上的云”,以及,“当然我的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

文革期间,在板报上写了篇古怪的文字《惶惑》:“我愿意是个疯子,可以不感觉自己的痛苦……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党,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

……还不止这些,一时无从找起。

当然不是巧合。从他对这一句的偏爱,颇能理解汪曾祺之为人。私以为这句话可作他青年时代精神之写照。他晚年给人印象,是捧着搪瓷杯喝茶,表情冲淡和蔼,一边画一些水气淋漓的画。而他落拓散漫的青年时代,形象化,则是:

含一根草,躺着看天上的云。

——1940年某个午后,西南联大某处草坪上,阳光细碎叶影朦胧。上面是昆明“蓝得欲流下来”的天,下面,是瞌睡着的、二十岁的汪曾祺。此时他对命运尚一无所知。也许正梦见了《受戒》里的小英子。云影拂过他微微带笑、叼着草茎的嘴角。年华散散淡淡地飘逝着:

“可爱得像一种不成熟的文体,到处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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