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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布

抹布是一只猫。这名字是我起的,也只有我叫。像《侧耳倾听》里那只走街串巷的猫一样, 估计抹布也有不止一个名字。起名的缘由是因为它的毛很长,又脏兮兮,看起来好像有人刚用它擦过地板。我小时候读过一个童话,印象很深,小狗和小猫在家大扫除,没有拖把,小狗就抓起小猫,蘸了肥皂来拖地。小猫的毛又长又柔软,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小时候好像也没觉得这是黑童话,只觉得小猫了不起。以前住在阁楼和格格巫的时候,sevear有只小猫,名字就叫拖布,给这只猫起名抹布,也是怀远伤情的意思。人要是无聊起来,那可真是没边儿。

抹布长居神武门东,北墙下一溜围房,游人不至,是一带僻静的角落。天气好的时候,抹布常常趴在固定的窗台上睡觉,屁股朝外,垂下一条长而蓬松的尾巴。窗台下人来车往,它管自高卧,毫不在意,仿佛晒太阳的第欧根尼。旧笔记里常谓猫能作人言,我看见这幅画面时,常常想象抹布的头上冒出一个蘑菇云对话框,框里有一行字:“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故宫里有不少流浪猫,散居各处,有好些出类拔萃的角色,抹布在其中实在不起眼。有一只猫,蛰居隆宗门外,通体乌黑,四蹄踏雪,据一位博学的朋友说是名贵品种,可是它也常常平易近人地趴在老百姓的汽车盖上晒太阳,世家子弟流落江湖,慵懒中透出落拓气息。何止世家,说不定是皇族后裔。此处离慈宁宫甚近,搅乱棋枰的韵事,它祖上或许也干过。又有一只黄猫,观其服色即知昔日权柄风光,如今余威尚在,常常横卧大道正中,人来不避,人还得避之。见过它的人一定都记得它的眼神,虎目一瞥,精光隐隐,凛然有王者风。我在心里默默尊它为黄帮主。当然这都是非开放区,在开放区混的猫多历艰险,千锤百炼,都是泼皮无赖之属了。

抹布身上却没有丝毫贵族气质,可能祖上是包衣,或者溥仪退位以后才进宫的。和抹布比邻而居的也有好几只猫,但抹布懒洋洋从不与之交一语。抹布不畏人,也不亲人,有时睡醒,懒睁双目,心不在焉地瞧着你,一副“且喜世上无人识”的神气。都说猫性爱洁,但也没见过抹布舐毛理毛,一身长毛随意纷披,粗头乱服,颜色难辨,它显然也不以为意。打着呼噜,蓬软的脏毛一起一伏,梦话隐约可闻:我本~是~神武门~散淡的~猫~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我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位先生蹲在地下弄猫,两只猫一远一近,卧在树阴里。我走近前去,其中一只立刻警惕地起身后退,另一只却浑若无事,赖在那位先生身前。看那毛色,正是抹布,可是瘦了一大圈,体积几乎缩小三分之一,我吓了一跳。

“有爱猫的游客帮它剪了毛。不然纠在一起,都打结了。”那位先生解释。

原来不是瘦了,只是长毛变了短毛。算起年纪,抹布是只老猫了,可是好像并没有固执的脾气。陌生人来给它剪毛,也不拒绝。我想象它给人剪毛的情形(怎么会有随身携带剪毛工具的游客呢),大约和眼前一样,不即不离,浑若无事。

年复一年,我从抹布寄居的窗下经过,看到它,就觉得安慰。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直在那里,在这变幻无方的世事中就是难得的慰藉了。钱起说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木犹如此,何况有呼吸能动弹的生灵。宫墙之内并无温情,大概自永乐年间起就如是。我所见者,抹布是唯一的例外。我几乎不敢想象,抹布会不会有一天从窗台上消失。那样的话,我愿意相信,它只是厌倦了这深宫大内,搬到筒子河边或是景山,去呼吸更新鲜的空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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