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输给了良心和缘分，师娘美出了怪癖和心事

编者按

由徐浩峰执导，廖凡、宋佳、蒋雯丽、黄觉、宋洋、金士杰等人联袂出演的民国功夫电影《师父》于12月10日正式上映。电影根据同名短篇小说改编，是极具作者徐浩峰个人风格的民国武林故事。上月刚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在点映阶段得到了相当好的观众口碑，无疑是本月最受期待的国产片之一。

《师父》不是讲师徒情的，而是讲一个苦心经营、立志求名的人如何输给了良心和缘分。这世上有两个普遍存在的悲剧：一个是人不能一直保持理性，无论多么善于筹谋的智者，也有心头一动脱离理性轨道的时候。理性的最大敌人还不是干柴烈火让人头脑发热的爱情，而是能从根本上动摇判断的恻隐之心。另一个悲剧之源是瞬息万变的机缘，常常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化快，横空出世一个影响因子，全局就乱了。

廖凡饰演的师父从广东来到当时的武林中心天津，要为自己练的咏春功夫扬名。师父的师父一生籍籍无名，咏春拳虽然高明，传习仅限于一小块地域，他要立起一个门派，来津之前做了精心的布局。按照当地规矩，收一个天津本地人做徒弟，让徒弟去踢馆，天津有十九家武馆，踢到一半，会有高手出来把徒弟打败并逐出天津，勒令其今生不得回返；但是徒弟踢馆的战绩能给师父扬名，天津武林为显胸怀，会容许师父留下来开武馆。在天津扬了名、开了馆，他这门派就能发扬光大了。想得不错，但这一盘棋需要弃子攻杀，舍不得棋子，就不会赢。缘分让他遇上了一个天才，徒弟甚至比他自己的资质更好，一年就练成了功夫，师父说：“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师父》从某种角度看与《色戒》有相似之处。《色戒》里的王佳芝去接近特务头子易先生，本来是要铲除汉奸为革命效力，结果对他产生感情，也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一点真心，紧要关头提醒他逃。《师父》里的师父一开始以为耿良辰是个街面上混的小人，收他为徒做棋子，毁了也不可惜，结果发现他是天才；不仅如此，也许是习武能化人性情，也许是最初判断失误，他不是一个小人。师父起了恻隐之心，最后关头想带徒弟全身而退，可事态已不在他的控制之内。民国世道崩乱，师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扬名开馆，而天津武馆界的忧患可不止是同行来踢，而是全盘被军界接管。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师父和徒弟，在一个更大的“武行-军界”对局里成了别人的棋子。

再换个角度，《师父》可以看做是一个成人寓言，师父徒弟一体两面。求扬名，本质上是求意义。意义从来不是唾手白得的，需要交换。当师父设好踢馆圈套的时候，不仅出卖了自己的徒弟，也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出卖了一个习武之人内在的高贵。以这些为交换，他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像郑馆长、邹馆长那样的一号人物。师徒结缘后，徒弟成了一个更好的人，而师父本质上成了一个小人。天津武行的诸位当家人同观电影《火烧红莲寺》的那段很精彩，师父受了刺激要跟大家翻脸，其实不过是在闹脾气，他已经是他们的陈老弟。他的精神危机最终要在那个更大的“武行-军界”对局里被别人逼着解决。

《师父》里有一个时代的缩影，彼时天下已成军人和热兵器的天下，传统武行的衰落可以说是在劫难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师父所要扬的名，最终不过是一个露水虚名。好比一个人为了在批文上盖一个章，上穷碧落下黄泉，终于盖上了，却发现这个章的意义已经跟原来不可同日而语。师父最终得到的那个结局就是他的命，身为武行的命。徒弟耿良辰才是最值得同情的人物，他本不是武行的人，是个运货的脚行，却被扯进来承受这一切。在一个整体的悲剧宿命里头，被无端拿来利用的工具是最可怜的。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惹怒诸神，被罚推石头上山，石头每次都滚下来，他再推上去，永无止境。人们觉得西西弗斯很可怜，其实那块石头更可怜。

《师父》很难得的一点是呈现了一个更令人信服的、有规矩的武行。这个世界里的武行并不残忍，不是非要取人性命，人被逐出天津或者自己逃离天津，就算死了。假如按照原计划，徒弟的结局也不过是有伤无残地离开，永远不允许回来。对于一个思维非常现代的人来说，电影《师父》对“天津”的设定是必须先消化一下的。因为如果不能消化这个设定，整个故事都摇摇欲坠了——师父说他撇下了南方的家业，担心多呆几年，祖产会被人占去；那么正好，徒弟被逐出天津之后去南方帮师父打理家业；师父留在天津开馆，换位互助，问题解决，皆大欢喜，岂不快哉。

但电影里的天津不是一个地理空间，而是一个美学空间、一个意义之地。出了天津，不是河北，也不是北平，而是天涯异域、无名角落、茫茫虚空。师父决定给咏春拳扬名，不远万里北上天津；宋佳饰演的师娘是本地姑娘，不愿意离开天津；徒弟耿良辰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跑回天津……因为只有“天津”是有意义的地方，别的地方都没有意义。这个天津某种程度上似乎承载了传统“乡”的象征意蕴。世界上只有两种地方，“乡里”和其它地方。这种感觉，很多现代人已经找不到了；很多人说导演徐浩峰接近传统，其实接近传统这件事不是说挖掘整理活用了多少史料，而是自带这种感觉。

电影里宋佳饰演的师娘很出彩。美人要美得特别，要有怪癖、有心事、有骨气。没怪癖的人都有点不真实，况且还美，就更显得不真实，所以一定要有点无伤大雅、徒增可爱的怪癖；没心事的人没有纵深，没有纵深就像剪纸，再美也未免乏善可陈，所以一定要有沧桑的过去垫底做心事；没骨气的人贱，贱就不值得珍惜，所以一定要适时提箱子出走。这些师娘都有。师娘和师父的关系是某种理想婚姻关系的变体。常常有性、常常无话，你不多烦我、我不多烦你，但是我们相依为命。

在徐浩峰先前出版的同名短篇小说里，邹馆长是个面目模糊的人物，应该是男性，因为此人曾经跟四五位馆长一起扑上去将陈师父压在地上，死死挤住，夹臂别腿。电影中邹馆长这个角色由蒋雯丽出演，自然也就置身上述戏码之外。她的人物设定是已故的天津武馆界头把交椅的遗孀，继承了亡夫的事业。因为是老婆，所以这个人物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以有市井烟火气、可以有风尘气、可以有大家闺秀气、可以有洋气……可以是一个亦正亦邪、让人摸不透但很有记忆点的人物。私以为将邹馆长改成女人是很高明的一招；而蒋雯丽诠释的这一版只是各种可能性中的一种。

武戏以用短刀为主，感觉便跟看拳不一样。铁器有寒意，有脆响，也更具威胁感。廖凡饰演的师父、宋洋饰演的徒弟、金士杰饰演的郑馆长，都有很多打斗戏，打得都很有架势。高手过招，总是短兵相接几回合便见分晓，干脆利落；跟乌合之众打架，最高境界不是认认真真地打赢，而是三心二意边打边干别的，比如吃饭、聊天。武侠小说里常用这招，《师父》里也有。师父一边打流氓，一边跟款坐在条凳上的师娘自诉家史；显然是追求一种形式感和节奏感，好比鼓乐与弦乐配合。不过多数类似情况，要么是一边打一边耍幽默，要么是聊些琐屑无聊到明显很荒谬的家常嗑儿，要么是传达真正至关重要的讯息；《师父》这段聊介乎重要与家常之间，既非故意说来凑趣，也非当下非说不可，而是认真地在介绍他自己的背景资料，总之是一个蛮奇妙的节奏。其实，台词句句有内容、句句打在点上诚然是一门艺术；说些看似没内容、看似不打在点上的闲话而让人觉得有趣味，更是一门艺术。

【文/掌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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