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又美又硬的倒叙

从《倭寇的踪迹》到这一部《师父》，从独立电影到商业大片，当年课堂被挤爆的徐老师终于自立门户，独成一派。

以前就听徐老师说过，学画画、研究武术、收集口述史、写小说，这些看本来似零散的作为，其实终有一个指向性，那就是做电影导演。《师父》作为大众第一次接触到徐浩峰的作品，一定会给中国电影带来不一样的影响力。

作为一个固定类型的电影，它最大的特色是“原汁原味”，就像是去掉滤镜的功夫传奇，或者是倒叙的功夫片历史。不会飞的功夫，讲规矩的江湖却是又美又硬。

美

美是镜头、剪辑透着一股子“稳劲儿”，就像是电影行当的一字马。从镜头的起幅落幅和台词过后自然转换的场景间，你甚至可以看到摄影机背后、剪辑台上那个人的气定神闲。

美是服化美术的精细。师父隐去自己的目的，和师娘一起住在贫民窟，两人从衣服到置景都黯淡失色，灰蒙蒙一片。能数得出的亮色就是师娘抽烟工具上的碧绿玉石和煮熟的螃蟹红壳。老旧的颜色属于穷人，属于在家摞瓦片的师娘和辛勤做木工的师父。然而，艳丽旗袍、红色高跟鞋、领结西服、紫纱褂子是有的，只不过要分场合穿。

美是克制。电影表象上，克制是去掉繁琐修饰、转折连词的台词。然而这样的台词也并有几句，说话干练筋道是剧中所有人物的特性，就连一两个镜头的脚行老大也不会和你费话。每个人都语出惊人。惊人，不是因为鸡汤或者共鸣，而是过滤掉所有多余，最接近古汉语的白话文。于是，像金士杰饰演的郑山傲，或者蒋雯丽饰演的邹馆长这种“作局”的人一开口，你得注意了，脑容量不够还真反应不过来话里的深意。

电影肌理中，克制是人物的性格。克制是贵族专有的品格，就像《唐顿庄园》眼泪是仆人流的，失态是仆人犯的，甚至，最激烈的抒情也属于仆人，贵族绝不即兴悲哀，绝不乱掉方寸。小宋佳说，导演一直在追求“法式表演”，她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希望呈现出来的自己是导演所说的那种美学。

师父第一次“看见”师娘，是因为师娘骂了他，骂的人恶毒却不泼辣，挨骂的人尴尬却不上火。开武馆的计划在节骨眼上了，师父三番五次找郑老前辈，人家闭门谢客，他也并没有怒气上头打进庭院。最后为徒报仇，没有口号宣誓煽情音乐，就是在狭窄的胡同里冷静厮杀，没有一句台词，人物、武器、气势、情感、打斗全部在镜头里。这一段摘出来看多少遍都无比过瘾，不是戏剧性过瘾，是冷兵器的致命武力。

被车祸、争吵、扇耳光、跳楼惯出来的观众说这部电影没高潮，其实也有几次情绪外露，比如想打架了，带着老婆打出去，比如夫妻吵架了，到屋子里言辞激烈说几句。没办法，故事尚且编织紧密，徐老师实在塞不进去编剧惯用的“戏剧高潮”。普遍意义上，大家都认为练武之人必定肝火很旺，然而徐浩峰说，我拍的是功夫片，不是黑帮片。叫一声师父，虽说屈服于被掏空的“所谓规矩”，为一己之利牺牲徒弟实属自私，但归根到底舍命为徒报仇；喊一声师娘，虽说结婚前先讲好分手价，不是理想爱情，但最终还是拼死和夫君相守到底；师父师娘都是平民，却也是这个民族里高贵的人。

硬

硬，是很多功夫电影的宣传标语。硬，也是08年《叶问》以来，功夫电影的发展趋势。古装武侠电影产量不高，以民国为背景的功夫片占据了这几年的电影市场。功夫电影越来越走向真实的武林，高手不再是飞来飞去，戏剧感也不再是江湖儿女的爱恨情仇，更多是时代变动带来的国仇家恨和武术的局限性。

无论是《叶问》还是《一代宗师》中叶问的背影都苍凉而矮小，更有深藏不露的高手在理发馆隐姓埋名。真实的功夫在现代叙事里是断裂的，都市中咏春拳还有一些武馆，而太极拳、形意拳这些北方拳种也只有在清晨、傍晚的公园中个别老年人身上才能看到几个招式。可以说过滤掉特效与传奇的真实武术叙事空间不大，却颇有意味。

武林作为传统主流社会的补充，有一套自己的运行体制，然而自民国起，进入现代社会后，武林没了立足之地，习武之人也成为一个又一个口头流传的民间故事。生存、旧习、新规、变革、生死都可以是这种题材功夫电影的母题，当然折射出的也总会是一个没落的文明。《师父》也是在这样的叙事空间里，取一个“南拳北上”的故事。一个异类想在陌生的环境生存，入乡随俗，规矩是要遵守的。然而就像武馆开门不请戏班改放电影一样，规矩随着新时代的到来，成为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军方的介入，还想过几天好日子的武林携手将讲规矩的师徒逼上绝路。

“硬”本来指的是本片的功夫，无特效、无威亚、无替身的近身格斗。后来发现“硬”的还有人物，本可以像洋人求救的耿良辰硬是握着两把插在肚子上的刀跑回天津城，因为他是这个城市的长子；本可以风风光光开武馆赚钱买回祖业的师父硬是打遍天津高手，只伤身不伤命给大家留点纪念。乱世的长子，改变不了规则却给规则留点记号的高手，都是边缘人物和大环境的一点映照，不敢乱揣摩，但意味无穷。

最后要说，“硬”的还是功夫，不露铁器的街面却让观众过足了冷兵器的瘾。长戟、短刀、大刀、匕首、鸳鸯钺轮番上阵，不动声色的镜头让你清楚看到这兵器的长处、短处、巧处和笨处，师父走过的狭长胡同仿佛是中国冷兵器发展史。一技兴，必有一技克之。《叶问》的功夫是拳拳到肉，《一代宗师》是雨中、火车站台凸显出的环境与武打的美感，《师父》是刀刀见血却不取性命的克制与愤怒。

倒叙

导演特别设置了一处闲笔，全天津武行聚在一起的开馆典礼上，大家看了一出《火烧红莲寺》，一位妙龄旗袍女又弹钢琴又讲台词忙得不亦乐乎。我相信，这是很多观众在电影中看到电影的发展史。

这本身就很有意思，然而也就是这部火遍大江南北，一口气拍摄了18集的《火烧红莲寺》掀起了中国电影史上第一次武侠神怪热，并积极发展了适用于武侠片的电影特效，此后武侠电影也成为在世界影坛上最富于中国特色的电影类型。《师父》中演着《火烧红莲寺》，幕布上的陆小青跳上跳下，手掌发出光波。

之后，陆小青们行走在中国历史中，运用各种招数、武器、打斗在山间、湖面、庙堂之上，成为了中国电影在世界上头副脸孔。然而，师父突然冲上台撕掉幕布，说：“我要踢第九家武馆，谁来接！”这一幕好似从开头到这里，完成了一个美妙的倒叙。

原创作者：米珂

编辑：点儿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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