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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者的春秋》:鲁国:礼仪之邦

齐鲁两国,一般说是以泰山为界。这是泛论,顾栋高考据史书上的记录,就发现两国边界犬牙相入的地方很多,史书上未提及而归属更加模糊地方,想必还有不少。因为两国立国的时候,不过时鲁在奄(曲阜)建立一块根据地,齐在营丘(后改名临淄)建立一块根据地而已。后来慢慢扩张,也未必有多么严密的开发规划,鲁国往北多走两步,齐国往南多走两步,就都走到人家的地盘中间去了。

但即使如此,几乎所有的人一致认为,两国的风气差别很大。

大家都相信,周公是西周那一套庞大的礼乐制度的制定者,作为周公的子孙后代治理的国家,鲁国一直是坚定不移的贯彻这套礼乐的。据说为了表彰周公的圣德,所有诸侯国里,只有鲁国保存着天子的礼乐。宗周覆灭之后,鲁国这份儿反而成了孤本了。所以旁的国家的人到鲁国来,往往就要请求观摩。听完了,还要赞叹一句:“周礼尽在鲁矣。”

普通鲁国人在日常生活中,据说也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符合礼制。

孔子的学生曾参临死的时候,身边有个童儿,看着他身子下的席子说:“这么华美又光滑,这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曾参一下子如遭电击,立刻吩咐儿子给自己换一张,——因为他的身份是士,是不能死在大夫的席子上的。儿子赶紧劝,您病情严重,不宜搬动,明天早上再说行不行?曾参于是更加严厉的批评儿子,表示自己唯一的追求就是“得正而毙”,也就是合乎礼的去死。儿子只得把曾参抬起来,换好席子,曾参还没放安稳,就去世了。

再比如说,鲁国就不会出现淳于髡讲的那种“男女杂坐”的情况,而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我递东西给你叫“授”,你接了叫“受”,授受不亲就是不能直接传递东西。

拉个手又不会怀孕,为什么要提防得这么紧呢?我读到的最详密的解释,是传说是《肉蒲团》的作者李渔讲的:

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过手的时节,或高或下,或重或轻,总是出于无意。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轻的说她故示温柔,重的说她有心戏谑,高的说她提心在手、何异举案齐眉,下的说她借物丢情、不啻抛球掷果。想到此处,就不好辜其来意,也要弄些手势答她。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这本风流戏文,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至于男女相见,那种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

看来礼教大防的意义何在,还真是要李渔这样会写黄色小说来上课才能讲明白。换成纯粹迂腐的道学先生,无论如何没本事掰扯这么一大套。

鲁宣公的女儿,嫁到宋国,才七年,丈夫宋共公就去世了。之后她守寡三十年。一天夜里,宫里失火,烧到她的住处了,她说女人夜里不能出门,“不见傅、母不下堂”,只有保傅、保母都在场的时候,她才可以逃命。但是她的保姆到底也没来,她就给活活烧死了。

又有一位寡妇,死了老公,又死了儿子,不免常常啼哭。然而总是白天哭老公,晚上哭儿子,绝不会发生相反的情况。这是因为周礼当中有条规定,叫“寡妇不夜哭”。晚上躺在床上哭老公的话,就算“嫌思人道”,给左邻右舍听到,他们要议论你是不是在想男人的。

这位寡妇还有件得到孔子赞誉的事情是:儿子死了,她提醒儿子的小妾千万不要哭得太伤心,丧服也可以穿得比礼法规定的轻一些。因为这样显得儿子生前并不怎么宠爱小妾,这才是个有远大追求的男人的样子。

鲁国评价别人,则特别喜欢评判他们的行为是不是合于礼。《左传》翻不了几页,就会看到一次“礼也”,“非礼也”之类的话。

为了贯彻礼,鲁国人是很愿意付出代价的。鲁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夏天,齐国遭到北戎的攻击,诸侯一起前往救援,取得了胜利。在战争当中,郑国的军队,表现得尤其出色。

于是齐国就给各国准备了礼物,并委托公认德高望重的鲁国来进行分配。

鲁国是这么安排的:接受礼物的次序,就按照各国获得分封的次序来。那么,郑国是周宣王的时候才封的,他当然得排在最后面。

为此郑国大怒,四年之后,联合了齐国和卫国,一起讨伐鲁国。

有趣的是,这一仗鲁国是打输了还是打赢了,《春秋》没提,《左传》仍然没提,只是特别强调了一句:“我有辞也!”

也就是说,输赢根本不重要,重点是我在捍卫周礼,道理在我一边。

一个更有名的例子,鲁哀公十七年(公元前478年)齐鲁会盟,两位国君见面时:

齐侯稽首,公拜。

齐平公给鲁哀公行了“稽首”的礼,——这是最隆重的大礼,行礼时,要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于膝前,手不分散,再慢慢伸头到手前地上,俯伏向下直至头碰到地面并且要停留一会。

然而鲁哀公仅仅是“拜”了一下,——所谓拜,倒也不是拱下手就算了,需要弯腰作揖,但无论如何,比稽首是的规格,是差得远了。

于是齐平公当然很愤怒,你一个礼仪之邦的国君,难道不知道“礼尚往来”,礼讲究“自卑而尊人”吗?

而鲁国方面的答复是:“除非对天子,我们国君是不用行稽首大礼的。”

这次《左传》记录了结果,后来鲁哀公是被齐国教训了。

然而,高尚的周礼并没有能够阻止各种血淋淋的政治事件在鲁国发生,被谋杀、放逐的国君比比皆是。司马迁整理完鲁国的历史,忍不住表达了一番困惑:“至其揖让之礼则从矣,而行事何其戾也?”拱手鞠躬,这个礼貌鲁国人很讲究,可是政变谋杀的时候,他们的行为有多么暴戾啊!

当然有人因此讥讽鲁国人虚伪;还有人认为,鲁国之所以在春秋时代越来越弱小,就是因为太重视礼,所以保守,不知道变革,适应不了新形势的发展。

不过我倒觉得,就看《春秋》里“初税亩”之类的记录,鲁国何尝不变革?而且可以算较早的试水者。鲁国吞并小国的数量也很不少(顾栋高统计可以排到第四,仅次于楚、晋、齐而已,不过鲁的材料最完备,这应该高于实际排名),从这点看它何尝不进取?不过它的地理环境注定了它很难有太大的竞争力:从资源上讲,“无鱼盐之利为之饶沃”,从地缘上讲,“无高山大川为之限隔”。随着竞争越来越残酷,他总是不免慢慢要被甩到后面去的。

回首当年,周公地位如此之高,鲁国也是东方诸国的尊长。就拿齐国来比,刚建国的时候,营丘一带“负海舄卤(舄通潟,盐水浸渍过的土地。舄卤就是盐碱地),少五谷而人民寡”,谁能料到它后来能找到那么多经济增长点呢?

所以鲁国看一个个新崛起的强国,难免是没落贵族看土豪暴发户的眼光。拼实力拼资源斗不过你,我还能拿什么鄙视你?

贵族有“范儿”,自然是笑话暴发户不懂规矩。

所以,鲁国人重礼中重到这个地步,固然是周公遗教,恐怕也是处于衰落中却要炫示高贵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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