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哭挚友罗炳良教授


2月10日晚七时多,徐松魏教授发来短信:炳良走了!

我猛然怔住,接着翻起一阵心痛,泪水忍不住盈满眼眶!

痛!痛!痛!我感到无限的痛!敬爱的朋友,你真的走了吗?我怎么能相信?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但是,我怎么会相信你会离开朋友,离开你深爱的学术?

悲痛良久,我走向书架,把他送我的书一本本取下来,放到书桌上,翻看着他的签名,感受着他的学问,仿佛再次与老朋友饮着茶,聊着天!

《章实斋与邵二云》是他送我的最后一本书。那是2013年末他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部力作。某次,在北师大开会,他遇见我,淡淡地说:书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的一本,一直给你留着,想着见面时送给你。

淡淡的话语,饱含着朋友的情谊!我知道,他是要把书亲自送到我手里,而不愿意让什么人捎给我。我注意到,他拎的包里,只有一本书,那是送给我的!

那时,我已经知道他患病。但是,我故意不触碰这个话题。而且,除了喉咙略沙哑外,我感觉他气色非常好,根本看不出患病的样子!他还是那样文雅,那样淡然,那样神清气定,在整个会场上,保持着学人的尊严与淡定,而我的心却总是离开会场,移向他的座位。

几年来,我总是惦念着他的病,盼望他好起来,也毫不怀疑他一定会好起来。但是,我并不直接向他询问病情,而是从张越教授、徐崧巍教授那里探听一二。得到他的好消息,我打心里高兴,为他祈福!听到不那么好的消息,我的心就收紧、难受,相信他会挺过去,继续与朋友们谈天说地。

然而,炳良还是走了!

多么好的人呀,居然就这样走了!

他与我同岁,似乎还比我小两个月。患病前,他身体一向很好,但不知怎么的,倏然就检查出了病。那时,我得到消息,虽然很担心难过,但依然相信,依他的身体素质,一定会无大碍的。

炳良是至性之人!他耿直,善良!对朋友,至诚极了!2002年夏,余归国。时瞿林东教授主持北京师范大学史学所工作,炳良、张越襄助,盛极一时。他们定期举办国际会议,也邀我与会。余至,会务人员告知没有安排住宿房间,我毫未介意,即返家。他竟然循路追赶,将我唤回。时值晚间,半轮皎月,树影婆娑。每念及此,常想,他是萧何,而余则一小小的副研究员,何德当此?

在我做一个小小的副研究员的时候,真正的好朋友,从没有小瞧我。上海的朱政惠教授是一位,北京的罗炳良教授是一位。他们两位都去世了,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2002年夏之后,我与炳良几位北京的朋友,每年都要见上几面。或者在会议上,或者在相约的席间。我们谈天说地,说文论史,无话不谈,但总起来看,炳良的话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微笑着在一边倾听。但是,我知道,他绝不是冷漠的人。在他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既是对学术的挚爱之火,也是对丑恶的痛恨之火,还有纯真学人的傲然之火!

对他,我发自内心地尊重、佩服!我把他引为至交。

在专门研究章学诚的一本专著中,他曾把自己的境遇与章学诚做比较,说自己“不善交际,拙于逢迎”。是的,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懂巧言令色,只希望靠真学问在学界赢得尊重。但是,只要走进他的内心,你会发现,他渴望朋友,渴望理解,渴望与真正的朋友“交际”。他所不擅长的,是章学诚所说的“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为此,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但是,他几乎从不表露这种痛苦。他总是微笑着,总是勤奋地耕耘着。他走得这样早,难道与这种境遇无关吗?

炳良精心研究浙东史学。他是一个书生,但许多人或许不知道,他是有以学问经世的思想的。这是真的。2002年前后,他主编过一套丛书,题为《影响中国近代史的名著》,在华夏出版社出版。这套书一共12本,遴选的都是近代中国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撰写或翻译的学术名著,重新进行编排、标点、注释。我很佩服他的工作。我发现,全套书的校注工作做得非常精细,可谓一丝不苟。那时,我就知道,他是极重视文献功底、肯下苦功夫的人。但是,他有更高的情怀。他在全书的总序中说,他选的这12本书,“已经超越了特定的时间范围,升华为中华民族永久的宝贵财富”。是的,他主编这套书,代表了他经世的情怀。至今,我依然认为,人们如果要阅读《盛世危言》《大同书》等等,应该看他主持完成的校注本。

炳良致力于中国传统史学研究,于乾嘉时期学术用力尤深,出版有《清代乾嘉史学的理论与方法论》《清代乾嘉历史考证学研究》等著作,还完整整理过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他对自己有自信,为什么?就因为他是真正沉浸在前人著作中的学人。他深知其中的甘苦。有深切的感受,而不是一般性地通晓道理,所以敢自信。对此,或许一般人,未必理解。

乾嘉学术,向称难治。研究乾嘉时期的学问,一点都不时尚,毋宁说是自讨苦吃。扩而大之,谈到清代学术,我心目中涌现出来的,是钱锺书、钱仲联等大师。特别是清人文集,作为六零后学人能够拿起来,本身就值得钦佩。我在高翔研究员的书中,看到大量征引清人文集,立生敬意。目前,清代学人集子的整理本,已经所在多有,而我所说的“征引”,还多是未经整理的石刻本。炳良选择清人作为研究对象,是明知此山险,偏向此山行。

炳良的特点,是原原本本地从原著出发,在文献的夹缝中爬梳义理,言必有据,绝不空言演绎,作恣肆汗漫之言。他是一位真读古书的人。所以,他的每一个结论,都是从史料中引申出来的,饱含着他勤奋的汗水。

炳良是瞿林东先生的弟子。他不仅始终如一地忠诚敬爱自己的导师,而且治学风格也向老师看齐:史论结合、逻辑清晰、在平实中透着深刻。多年来,我以瞿先生的私淑弟子自居,炳良每听到此,即开怀而笑。他是真心把我做朋友的。而我深深知道,论学问,我比他差得远。

到《历史研究》工作后,我曾真诚地向炳良约稿。他说:“没有满意的文章,我绝不给你。我是你的朋友,不给你添乱。”

这就是炳良!一如我在史学界的许多好朋友!

炳良走了,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没有走!我会继续读炳良的书,在书中与炳良对话,聊天!

天堂中没有病人!炳良兄,你在天堂中会有一副壮壮实实的好身体!你会永远健康,永远呈现你文雅的微笑!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 李红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