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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白眼杀奇才

原创 2016-02-25 帝乡子 诗词世界

近日18岁史学奇才林嘉文跳楼身亡的事件在网络引发广泛关注。一位高中生出版两本史学专著,其水平与卓识,连博士都难以达到。他的才学,不禁令人钦佩,而其早逝也让许多人为之唏嘘慨叹。小编不禁想起了清代乾隆盛世,却有一位诗坛天才,年少成名,被人誉为“小李白”。终因命途多蹇,毕生落落寡合,以高洁傲岸之身沦于熙熙红尘之场,愤世嫉俗而英年早逝,35岁抱病死在羁旅之途,徒留下“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名句,为后人铭记。

万人白眼杀奇才

公元1772年,安徽学政朱筠在采石矶太白楼,与一众文人举行盛大的宴会。大家饮美酒,品珍馐,览胜景,论诗文,无拘无束,快意之至。席间,时而有琴师弹琴助兴,琴声铮铮淙淙,从楼上散向四面八方;时而有舞女歌舞怡情,彩袖迎风,舞姿翩跹飞动,与天边的红霞相辉相映。当此宴会正酣之际,主人朱筠起身言道:“列位朋友,今日逢此盛会,难得大家这般高兴。昔日李太白有云:‘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今日有此良机,我们自当享用此刻。然而老杜又曾有言:‘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说到尽情遣兴,自非诗酒不可。现在,酒则有矣,诗却未闻。不知在座高贤,有哪位能够即席赋诗一首,令我等大开眼界?初唐之时,王勃《滕王阁序》一篇震烁古今,传唱千载。此次同值盛筵,望诸君有以抗衡者。”主人语罢,大家纷纷表示赞许。于是,各人停杯投箸,苦思冥索,都希望能想出一首令群贤叹服的佳作。然而,沉默良久,终无一人敢于起身吟咏。朱筠见此情状,愁眉不展,失望地摇了摇头。这时,一位少年霍地站起,朗声说道:“既然诸公如此谦让,不愿赋诗。晚辈不才,愿一展吟咏。虽然所作不佳,但愿能起抛砖引玉的作用。”朱筠一见,喜道:“如此甚好,我们自当洗耳恭听。来人,拿纸笔来,我亲自作记录。”大家都停了思索,不再作声,静静地听着这位二十四岁的少年放声吟道:

万人白眼杀奇才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先生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娥眉。

江从慈姥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一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少年吟罢,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朱筠赞道:“子曰:‘后生可畏。’此言不虚。仲则才思敏捷,诗作高妙,有太白遗风,实在令我等叹服不已。我看有此佳作,余人都要搁笔了。”众人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仲则既已吟咏,我等就无须再献丑了。仲则高才,真如谪仙再世啊。”

此诗名何?《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是也。作诗者谁?阳湖黄景仁是也。提起黄景仁,恐怕今天很多人会对这个名字感到十分陌生。然而,他的一句名言,我想在中国但凡上过学读过书的人都听过,并且不止一次地引用过。这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过今天许多人引用这句诗,往往嘲笑书生迂腐,毫无用处。偶尔也有人用来自我解嘲。可是,有谁知道,诗人黄景仁在写这句诗时,内心积聚了多少的愤慨和不平呵。“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人十载寒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怎么会毫无用处呢?唯一的原因就是统治者不识人才,现实中万人冷眼,有才之士遭嫉妒,被轻视,受践踏,生活中到处是困境,是荆棘,根本没有机会施展才华,实现抱负。黄景仁的一生便是这样。故而,当他饱蘸浓墨挥笔写下这句动人的诗语时,内心定然充满了辛酸、愤懑、怨艾、嘲讽、蔑视、不甘等复杂的滋味。也许,只有当我们具备与诗人同等的才华,身处与诗人同样的境地,才能真实而深刻地理解黄景仁的这句诗;否则,我们便没有资格说:我们读懂了。

黄景仁是北宋大诗人黄庭坚的后裔。他四岁丧父,十二岁祖父去世,十六岁哥哥罹病身亡。黄景仁依赖母亲屠氏养成,八岁制举文,十六岁应童子试,三千人中名列第一,十七岁补博士弟子员,于宜兴氿里读书,但从此屡应乡试不中,二十岁时开始外出谋生,浪游浙江、安徽、江西、湖南等地。黄景仁离乡之时,写下了一首感人肺腑的七绝——《别老母》: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第一句开门见山,作者撩起帷帐,拜别母亲,要到河梁一带游幕谋生。这一句从自身的角度下笔,语言简洁洗练,寥寥七字便把事情交代清楚。下一句是从母亲的角度来写。这时白发苍苍的老母倚在门前,目送儿子远去,内心的愁苦无以言表,只有老泪纵横。母亲一生承受的打击实在太多了,她的伤心谁能了解呢?十六年前丈夫去世,八年前公公去世,四年前大儿子去世,现在连最亲的小儿子也要离乡背井,只身远游。天知道这些年来,母亲流了多少眼泪,有过多少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伤心的泪水再流下去,恐怕眼睛都要枯干了。这一“枯”字,写尽了母亲心里的沉痛,实是胜过千言万语的表达。杜子美说:“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人间有痛,天地何曾见怜?此时,作者行将远去,不禁回首望了一下门前,只见风雪肆虐,母亲痴立的身影镶嵌在柴门里。她的白发那么蓬乱,她的眼泪那么冰凉,她的身体那么消瘦,她的心境那么凄苦,这等悲惨的情景连一个陌路人都要触景伤情,不忍心再看,何况是母亲挚爱的儿子呢?可是,话又说回来,身为母亲唯一的挚子,不能自力更生,令母亲安享晚年,却让母亲以这样的衰老之躯为自己担惊受怕,我们可想而知,作者内心的愧疚该是何等深沉!终于,他从震颤的灵魂中迸发出这样的诗句:此时有子不如无。何等沉痛之语!何等深挚之语!自责之情,溢于言表。谁能相信,这样沉痛深挚的诗句竟是出于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之手。若非作者从小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磨难,怎么会有这般深切的感受?“诗穷而后工”,确实如此。

万人白眼杀奇才

这首诗颇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作者离家远游,不写自己于风雪夜出行的辛苦,自己对前途的担忧,偏偏站在母亲的角度,为母亲着想,并且想得如此深切,写得如此沉痛,着实令人感动。这首诗凝练沉郁的风格与孟郊《游子吟》浅易朴实的风格形成强烈对比,可谓各擅胜场。而这首诗描写的画面,与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亦有可比之处。刘诗写了风雪肆虐,天寒地冻的场景,然而一句“风雪夜归人”,则让人倍感温馨。外界环境愈是险恶,行人之归来就愈发令人欣慰,令人可喜。黄诗中也是风雪肆虐,天寒地冻的场景,但是在这样的时节,作者不得不弃家远行,与老母拜别,何等让人心酸。外界环境愈是险恶,诗人之心境就愈发暗淡,老母之心境就愈发悲凉,便是读者的心境,也会因受感染而有那么一点凄楚吧。这首诗堪称爱母颂母作品中不朽的绝唱。

黄景仁名篇络绎,诗作题材广泛。他的爱情诗既有对李商隐《无题》诗的继承,又有新的发展,写得别具一格,不落窠臼,为人传诵。代表作是《绮怀》十六首,其中第十五首最为著名。全诗如下: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绮怀”无疑是一种美丽的情怀,但对于黄景仁来说,这种美丽的情怀并不长久。诗人由追逐爱情,到产生幻想,再到失落爱情,失落之后又无处寻觅,最终肝肠寸断,一步步陷入绝望。这十六首诗便是诗人陷入绝望之后,对整个爱情经历的回忆。回忆固然美丽,然而诗人一旦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接触到冰冷的现实,内心便会不可避免地烙上伤感的印记。因而,当黄景仁以灵动的才华阐释这段美丽的爱情时,能够写得凄婉动人,深沉隽永,也就不足为怪了。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花下吹箫,明月照影,邂逅伊人,这样的情景真是令人陶醉。然而,伊人来而复去。她所住的闺阁距离自己虽然仅有一墙之隔,但墙里墙外,已是两个世界。诗人望眼欲穿,而伊人终不得见。这阻隔的红墙固然近在咫尺,在诗人眼里却如天上的银河一般遥不可及。其实,阻隔的何止红墙?还有世俗的障碍,礼法的束缚以及伊人不可捉摸的心思吧。

颔联“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广为传诵的名句。李商隐《无题》诗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句化用而来,但能自成境界,自抒心曲,较之李诗,不遑多让。昨夜星辰如此美好,那是因为有伊人相伴,今夜星辰依旧,而伊人未至,那星辰在诗人眼里就格外黯淡了,甚至勾人伤感。昨夜何尝没有风露?但诗人沉醉在爱情里,风露再凉也浑然不觉。今夜诗人形单影只,怅然独立,便觉风露袭人,分外凉冷。诗人怀抱着对爱情强烈的渴望,在露白风清之夜痴痴地立着,立着,心情由喜悦变为担忧,由担忧变为焦灼,由焦灼变为绝望。夜,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希望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要说夜深,即便是第二天拂晓,我想诗人孑立的身影也不会离去,但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定然已经历了一场感情的劫难,劫难后的伤痕是永远无法平复的。王国维说:“若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黄景仁这两句便是化用古人而自有境界的佳句,故而数百年来打动了无数的读者。

万人白眼杀奇才

颈联“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写受伤后的心境。缠绵的思绪如同抽尽了蚕丝的蚕茧,凌乱断续,不复昔日的绵绵不尽了。自己内心一向隐约含蓄,精心呵护这份感情,生怕受到伤害,可是伤害还是袭来了。就像卷曲的芭蕉,尽管重重包裹自己,终不免会被肃杀的秋风一层层地剥开,露出那颗脆弱的心,无遮无掩,任凭日晒雨淋。爱情的执着,导向思念的幻灭,幻灭后的心伤谁人能解呢?

最后两句“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与首联遥相呼应。往昔的风景,到而今触目愁人,往昔的美酒,到而今也已酿成一杯苦涩的酒。物是人非,美好的爱情不再,我心之苦涩已是难以排遣,又何必再添苦酒呢?全诗至此,真是沉痛之极,景仁之愁苦怕是永远难以摆脱了。

黄景仁二十七岁时赴北京,次年应乾隆帝东巡召试取二等,授武英殿书签官。三十岁时,受业于鸿胪寺少卿王昶门下。家境日贫,在北京从伶人乞食,粉墨登场。后入陕西巡抚毕沅幕府,毕沅替他捐补县丞。三十五岁时,为债家所迫,乃北走太行,抱病赴西安,至山西解州运城,病逝于河东盐运使沈业富官署中。友人洪亮吉持其丧以归。凄苦的身世,贫困的生活,坎坷的遭遇,使诗人一再在诗中抒发自己穷愁不遇、寂寞凄怆的情怀。他生当乾隆盛世,却命途多舛,故而所写之诗多是不平之鸣。这些诗不矫揉,不雕饰,擅用白描,皆是发自肺腑的情真意挚之语,仿佛诗人在自剖心血,向读者坦诚自己的一切。黄景仁的《两当轩集》中以这类诗最为感人至深。他最为人传诵的《癸巳除夕偶成》二首便属这类作品。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万人白眼杀奇才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与其说塑造了一个孤高清绝的形象,毋宁说是一个凄楚落寞的形象,这也是黄景仁最生动的自我写照。“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何等沉挚之语。景仁爱诗,视诗如命,为之耗尽毕生心血,不想反遭世俗冷眼,无人赏识。试问一生执着,到底何用?一个“枉”字,便将几十年呕心沥血的辛苦追求,轻轻勾去了。诗人怎能不悔呢?但,他是真悔吗?当然不是,表面是悔,实则是愤,是恨,是对不公平命运的控诉。景仁说:“十有九人堪白眼。”这不与李白的“我自不弃世,世人自弃我”,抒发的是同一心曲吗?

黄景仁怀抱壮志,自负奇才,为人傲岸疏狂,“见时流龌龊猥琐,辄使酒恣声色,讥笑讪侮,一发於诗”。 这种性格和行为必然导致他生前落落寡合,既不为权贵所容,亦不为世俗理解,所到之处遭人忌恨,受人白眼,最终困顿坎坷,落魄致死。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景仁作为一代奇才,他的种种怪异行为,“虐浪笑傲,旁若无人”,在我们今天看来,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值得欣赏的;可是在当时必定难容于世,备受时人轻视,排挤,嘲笑。天才被扼杀,无非打击、吹捧两途。景仁夭折,即属前者。上层者的弃而不用,固然让人切齿、心寒;世俗之人的白眼,亦如寒光闪闪的利剑,刺人心扉。“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白居易评价李白之语,借来评价黄景仁亦是恰切不过了。

黄景仁去世二百二十八年之后,另一位少年读着他的故事,吟着他的诗篇,不禁动情地写下这样的诗句:

不见当年黄仲则,万人白眼杀奇才。

【版权说明】本文作者帝乡子,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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