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教会了冯远征 | 想想你做的事情是否能留在这个世界上
欢迎来到“人生的意义”（The Meaning of Life）专题，它是Esquire的经典，源于一个持续了几十年的特色栏目《生活有以教我》（What I've learned）。我们会陆续推送100位男性的沉思与自省。
在Esquire的镜头前，演员冯远征不再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安嘉和。他坚信表演不需要靠颜值，却也为现下的表演氛围感到悲哀，“现在，既不要求多深厚的表演功底，也不需要多深奥的文化内涵，一个IP就完了。今天这个时代就是文化的沙漠。”
我人生中最棒的决定就是当演员。因为我在学表演的过程中一直被否定：你长得不好看。但是走到今天，我证明了表演可以不用靠颜值。
我长得不好，电影学院不要我。当年我的专业成绩和文化成绩都没问题，就因为形象不够好。第二年我又考中戏，但那年我先被人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录取了。我一进人艺的大门就认为我应该是这儿的人，因为人艺的老演员都丑，有的比我还丑，绝大部分人艺演员都不是以颜值著称的。
我演了17年才遇到一个大红的角色。2001年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时，我已经回国10年，当演员17年了。那时候“偶像”这个词还没有现在这么热，商业演出也不多，大家想的还是好好演戏，没那么渴望一夜成名，影视圈还是崇尚表演，选演员也是把会不会演戏、合适不合适这个角色放在第一位，而不是你有名就上。
当演员三十多年，市场一直在变，最早男的要英俊、女的得漂亮，后来一度“长得接地气”的丑星当道，走到现在，既不要求多深厚的表演功底，也不需要多深奥的文化内涵，一个IP就完了。今天这个时代就是文化的沙漠。
我也经历过不适应的时候。有次和一位台湾导演合作，我以为先走戏呢，导演说“预备，开始”，我试了一段，“咔，过！”我说“导演，我想再演一遍”，“啊？你觉得哪里不好？”“我还没演呢”，“好好好，但是你台词没有错”。台词没错，跟演好没演好不是一回事。过去我们依赖导演，导演是演员的镜子，导演说好就好，导演说不好我们再拍；现在一切都是快节奏，很多演员被惯出了毛病，一听导演说“再来一遍”，就问“为什么？我词没说错呀”。快餐式的拍摄方法导致演员不研究剧本、不研究戏了，只剩下了说台词，创作性的东西没有了，这是中国电视剧目前的问题。
我的第一部电影《青春祭》拍了7个月，现在估计20天就拍完了。“掌握”这个词现在已经没有了。在电影上，“掌握”就是头一天先来现场把灯光布好，摄影机摆好，演员演一遍。第二天再正式拍摄，演员怎么演、几个机位怎么摆都很清楚，不浪费胶片。现在都是当天走戏，有时为了快，导演提前把镜头、机位都分好了，演员来了就告诉你从哪儿走到哪儿演这段，从哪儿走到哪儿演那段。
在表演中，没有好和不好，只有准确和不准确。我们不能用好和不好去判断人物角色，有人做了一辈子好人，但不可能没有缺点，他可能犯过一时的错误，但你不能因此就说他是坏人。当然，现实中还是要有好坏之分的。
我不网购。网络发达有好处，过去我们进摄制组都是大包小包，现在我列一个单子交给一个小孩，他就帮我从网上买好，我到了剧组直接拆快递。但我担心自己沉迷于这种快捷，好多人一旦网购就停不下来了，而且有一大部分东西基本上是废的，买回来就为了拆包装的那个快感，所以我控制自己不网购。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年轻人不为迟到感到羞耻。很多年轻人上课迟到了，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坐下来，连“对不起”都不说，当老师点到他的名字说“你迟到了”，他还无所谓地回答“哦”，就完了。怎么能这样？
我在德国学会了守时。80年代末，我在德国念书，有位室友教大提琴，他的学生每周有两三天来上课。每次门铃响，一定是秒针跳到下午5点整，就准到那个程度。这群孩子来了以后在楼下等，差十秒钟站在门口，然后看着表，到点“叮咚”。我在德国也有一本效率手册，任何约定前先翻手册，“下礼拜四，学生食堂，几点几分必须见”。我从德国回来后到现在，在摄制组没有迟到过，一定提前十分钟、五分钟。就算遇到堵车，我会打电话告诉对方迟到多久，在这个时间内赶到。
我对现在有些东西不认同的原因是，我认为那会造成一种缺失。年轻人玩手机、玩电脑，不会写字了，让他拿笔他就皱眉头，书法还不如日本和韩国的小孩，这是中国文化的缺失。我们没有书法课了，我们没有珠算课了，中国在多少年前就发明了这么先进的计算工具——算盘，它不是一个现在能被计算机代替的工具，我认为它练的不仅仅是手指的快慢，练的是中国传统文化。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多大的工作量，一年两部或两部半戏，这样才能好好打磨角色。我不会今年就把明年的工作安排满了，没有好的剧本宁肯不接戏。我还挑摄制组，我会问导演是谁、投资多少，以此判断这个戏能不能好、质量如何。我要对自己负责，我不想听人说“冯远征，你演得太烂了”。
我因此不仅失去很多机会，也失去很多钱。但我觉得那不重要。好多人问我，你回人艺演话剧，少挣多少钱啊？但我觉得，人艺这个舞台是很多演员花钱也站不上去的，而我不用花钱还有那么好的演员和我一起演，花多少钱都买不来。15年前，我特别想演《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导演想找一个更帅的男主角，对方却不愿意演一个坏人。我一直在等，另一个剧组要和我签合同了，而且酬金更高，但我在最后一刻接到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录用通知，推掉了这个戏。今天看来，《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是一个可以在往后10年、20年甚至30年留得住的作品，我的等待是值得的。
我真的没有因为错过什么机会而痛哭过，即使我放弃了高考去练了4年跳伞，最后跳伞队不要我了，我也只是想：那我只能明年再参加高考了。至少，我还能高考。所以现在我会跟大学生谈到一个观点，年轻人不怕摔倒，摔倒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你还可以继续往前走，或者看一看前方的路，选择一条再走。年轻就有资本失败，而且失败会让你成熟起来，失败会帮你积累人生经验。
我不上综艺节目，因为我不会耍宝。真人秀我也推掉了好多，我觉得有脚本的真人秀还是在演，我不如把它放到戏当中、角色当中。
制造新闻是最可怕的。一个没有的事情，你制造了，在你的人生当中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点，这个点是假的。当我回顾我的人生履历，这一辈子有一个假的东西，会让我心里很纠结。当然不可能没有遇到过被人制造新闻，但起码不是我制造的。有人说“配合宣传，咱们来点儿”，我不来，来不了，我会觉得内疚，我不愿意。制造绯闻对不起我的家庭，尽管我可以跟我爱人说，假的，我爱人也能理解，我过不了这个坎儿。
有多少人认识我不重要。最大的剧场容纳1900人，我演10场话剧才能被19000个人看到，一部影视作品一晚可能观众就上亿，耍宝也可以挣大钱。这看你对自身的价值认知是什么，我觉得艺术标准是应该放在心里的。老艺术家都退休了或者去世了，原来是天塌了有他们顶着，现在我们是中流砥柱了，如果艺术在我们手中葬送了，我们就是罪人。
中国的大学教育很有问题。现在的孩子太幸福了，最痛苦是在中学，为了考大学没日没夜学习，绝大部分上了大学完成了三件事，谈一次、两次、三次恋爱，然后玩游戏玩了四年，最后完成一部论文完事。现在老师还不敢管、不能罚、不能骂，否则就可能被告到教育部。一个大学给年轻人留下的应该是什么？不仅仅是教会他们画画、表演、指挥、写作、建筑，更重要的是教会他们怎样面对人生。
现在年轻人最大的问题是不相信别人，同学几年了，都不相信彼此。他们最大的困惑是不敢相信，因为从小在一个家庭环境中长大，到了学校需要独立面对的时候，很难相信别人，现在通讯又很发达，有问题随时给父母打电话，不会找同学解决。这特别可怕。学会相信别人，才能让别人相信你。
中国人现在不会守候了，中国人着急了。现在我们吃饭都着急，都以快餐为主，一坐下来点菜，稍微晚了点就着急。外国人晚上要用两三个小时吃一顿晚餐，他们吃的没有咱们丰富，也会上沙拉用一个餐具，上牛排用另一个餐具，上甜点再用一个餐具，喝红酒一个酒杯，喝白酒一个酒杯，喝饮料又一个杯子，简单的一餐饭能有无数套餐具，他们把吃饭当成是享受这段时光，而我们呢？赶紧吃，吃完完了。
我们现在也不知足了。三十年前我在德国，在某一个街角有一个小商店，我现在回去依然在，还是这家人，当时是爷爷、奶奶，现在孙子、孙女在经营这个店。变的是时代，变的是东西德统一，不变的是这家人还在这儿，店还在这儿。而中国呢？出去三个月回北京，找不着路了，因为它变了。为什么变了？开一个店，三年、五年不挣钱，关掉了。为什么德国那家店能开三十年呢？它也不挣钱，但是它能维持生计，这家人知足。当我们不知足的时候，欲望就会很强烈。很多年轻人跳槽的原因是什么？在于那个公司比这个公司挣得多。当你从这家公司跳到那家公司，突然发现另一家公司比这家公司还要多五百块钱，那你怎么办？
我年轻的时候，为了买一个手机，攒钱、攒钱、攒了半年，终于买到了，它是我的财富，我爱不释手，每天擦拭它。但现在，一个手机，买完就是一个东西，丢了，可以再买一个。我也曾经有过追逐名牌的时期，走到今天，那些东西成了我的累赘了，我只需要一个包、几件可以穿的衣服。所以什么才能给你带来愉悦？对我来说，现在可能就是我能去给年轻人上上课，能够把自己的想法和经验传达给人；我演一场话剧，一拉开大幕，有人来看。
想想你做的事情是否能留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最重要的。到这个岁数，吃穿肯定不愁了，不要做金钱的奴隶。我去电影学院上课，说好了不收钱，有天听穆德远老师说：“冯远征出去一天挣的钱一定不少，来这儿上一次课知道多少钱吗？100块。”我才知道我还能挣100块。当初我的德国教授来中国教我们，人艺提供了来回的交通费、住宿，没有钱，没有晚饭，她来了。她还叫我去德国，吃在她家，住在她家，每个月还给我800马克生活费，让我好好学表演，成为她的传人。所以今天我把我掌握的表演经验和人生经验传授给更多的孩子，让他们在人生路上少走弯路。
摄影/高远 视觉编辑/田克
撰文/Maggie 编辑/杨潇 统筹/谢如颖、王牧
化妆/张宗杰 场地鸣谢/北京展览馆莫斯科餐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