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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磊:彭富春——让国学成为国人的灵魂

宋磊:彭富春——让国学成为国人的灵魂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彭富春的“国学经典新读”系列图书,近日由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系列图书直面当代国学研究现状,以经典新读为切入点,深入发掘了传统国学文本的当代思想意义。新近出版的《论国学》以全新视角重新阐释国学,刷新人们对国学的认识。

10月23日,彭富春接受长江日报记者采访,他表示,《论国学》正是针对当前“国学热”而著,希望能扭转国人对国学的某些偏见。

著书批驳“国学热”乱象横生

《论国学》由彭富春五年前的著作《论中国的智慧》修订更名再版,书名强调“国学”,反映彭富春对国学现实的反思。

2011年,一件事深深触动彭富春。他去孩子学校看表演,发现那些孩子们被老师安排穿上“汉服”,齐声诵读《三字经》、《弟子规》,引发思考。“传统社会的读物,其实就像掺了三聚氰胺的奶粉,照搬拿给孩子们,非常不合适。”彭富春说,传统中的君臣观念、主奴意识,在当下应作为糟粕剔除。“比如《弟子规》中的‘亲有疾,药先尝’,‘尝药’是什么意思?在我们这个时代,还要教小孩‘尝药’,既不科学,也不人性。”

当年,担任人大代表的彭富春给全国人大写建议案,批评“国学热”乱象,在网络上引起很大反响。

近年来,很多地方为孔子塑像,彭富春提出自己的反思:“对于孔子,我们既不能‘反孔’,妖魔化,也不能‘尊孔’,过于神圣化,而是要‘思孔’。”

彭富春将国学乱象总结为:商业化国学、政治化国学、宗教性国学。“有些人借国学来谋利,办国学班,有企业把传统的君臣观念强化为一种主奴观念,来控制员工。凸显国学当中的宗教性的成分,甚至还包括风水、相面等。”

“百年以来,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国学沦为弱者,很多人试图强化它,但方式不对,他们将国学当成了消费品。”彭富春主张思想性的国学,强调要有学术功底、语文学和书学的功底,在此基础上,研究和探索国学的思想意义。

拒绝只当海德格尔的徒子徒孙

彭富春本科主修中国语言文学,并很快发现美学与哲学美学的魅力,并同时于三个领域进行学习、研究。“它们是层层深入的。”

随着海德格尔引入中国,彭富春为他的哲学着迷,“他关注人的存在,他提出,现代社会里,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社会,虽然物质条件很好,但却没有家园的感觉。他的思想很独特,让我激动。”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关于海德格尔的哲学出版物寥寥,怀着对他哲学的研究欲望,1991年,彭富春来到奥斯纳布吕克大学,师从海德格尔弟子博德尔,系统研究海德格尔哲学,这一学便是7年。

“在德国,最触动我的,是海德格尔非常推崇老子思想。”彭富春从学者萧师毅的文字描述及哲学书中读到,海德格尔非常推崇老子的思想,他曾经跟萧师毅翻译过老子的《道德经》,并把其中的一句话:“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写成类似对联的东西放在他家里。而且在他的部分演讲当中,也多次引用过《道德经》和《庄子》,“可以说,海德格尔是非常向往东方智慧的,他的哲学与中国思想是有亲缘关系的。”

彭富春开过一个《道德经》的研讨班,和德国同学,一起研读德文版和英文版的《道德经》。“当时,我一直在想:回国以后,不能只当一个海德格尔中国的徒子徒孙,而要借助西方思想来重新思考中国思想,思考中国思想如何引入当代。”

把“哲学碎片”融合成系统解读

1997年毕业之前,彭富春与国内求学时的硕士导师李泽厚在荷兰的莱顿大学偶然相遇,李泽厚建议:一定要回到中国,研究中国的思想。之后,博德尔对彭富春说:你可以介绍西方的思想,但这恐怕没有你回到中国思想的本源,去思考中国思想的现代性或者中国思想走向世界更有意义。“这与我一直以来的思考一拍即合。”

回国之后,彭富春将研究的重心放在中国古典思想的研究。当时,有人邀请他主编《海德格尔文集十卷本》,被他谢绝。“虽然,海德格尔在中国的译介很重要,但是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事情。”

研究西方哲学多年后,回到中国哲学,彭富春发现,中国的哲学思想没有系统性的体系,这与西方不一样,从古希腊哲学到德国哲学,他们的哲学结构、整体性明确,一种思想总有相应著作支撑。而中国哲学大多是只言片语,碎片式的,缺少深入、系统的阐述。彭富春将自己所学西方哲学整体与局部的分析方法,运用于中国哲学的研究中。“必须对儒、道、禅著作进行文本解读。”

2010年,彭富春著《论中国的智慧》,指出中国智慧的核心是儒、道、禅,并对《论语》、《道德经》、《坛经》进行深入解读,突出主题和结构。彭富春称,以往国内学者对中国思想研究易套路化,用西式哲学术语、话语方式去阐述中国哲学,而他避免这样,用生动、通俗、具有中国特色的语言,从存在、思想、语言去解析中国思想,以更“接地气”,好读易懂。“让新的思想从经典文本中生长出来。”

去年至今,彭富春著书《论老子》、《论孔子》,更深入详解道、儒思想。他透露,今明两年,他将完成以研究《坛经》为主的《论慧能》及《论大道》。“中国思想如何面对西方?如何在当下存在?我一直想解决这些问题,国学能与世界对话,才能有生命力。”

宋磊:彭富春——让国学成为国人的灵魂

访谈:

儒道禅几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记者:哲学在很多人看来很枯燥、晦涩,很难产生兴趣,那么,作为哲学家,您怎么看哲学?

彭富春:的确很抽象、难懂。但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的生活、这个世界。虽然哲学思考很困难,但却是必需面对的。

进入哲学,缘于生活的思考,通过阅读哲学著作,读进去了,不但不枯燥,而且乐趣无穷。哲学可以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愉悦。如果没有快乐,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不会研究一辈子,我也不会。

避苦趋乐是人的本性,只不过,哲学的快乐是精神层面的,和一般的快乐不一样。比如读一本难懂的书、思考一个问题时,当我终于看懂、终于想明白时,那种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的感受,如同摆脱枷锁、弃暗投明。

记者:您指出,儒、道、禅是国学核心,但中国古代曾经百家争鸣,为何以点代面?

彭富春:儒、道、禅最能揭示中国思想、文化的整体性。根据中国人的思想,人首先是生活于天地之间,所谓道法自然,道家思想就是讲的这个问题;同时,我们生活在家、国之中,人与家、国的关系,正是儒家探讨的;除此之外,每个人都有心灵世界,如何面对内心的欢乐与痛苦,禅宗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儒、道、禅几乎可以解决人在世上的一切问题。

儒、道、禅是核心,其他学说或可以包融其中,或并非根本性的东西,如法家、墨家等思想,都是这样。

但是,儒、道、禅也有局限。中国哲学缺少个体意识,个人的权利、自由很少提及,过度强调君臣关系,如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人与人的关系始终在差异的等级中,来确定身份,非主即奴。但这些拿到现在行不通,人与人是平等的,无主无奴,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主奴意识正是国学的糟粕所在。

国外人对中国哲学依然陌生

记者:在您看来,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共通性又是什么?

彭富春:从文化差异来看更好理解这个问题。西方延续的是神性文化,中国则崇拜“天”,是非神性、自然性文化。就方式而言,西方注重理性分析,而中国则是经验式思维。因此,相比中国哲学,西方哲学更理性。

正因为有这种差别,西方哲学告诉人们,如何思考,思想的本身是什么,如何处理人与神的关系;中国哲学则告诉人们,如何处理好与天、人、心的关系。

共通之处在于,无论中西哲学,它们都是追求真理的。

记者:您曾提到,中国国门打开后,中国传统思想与西方思想相遇,面临全面危机,这种危机是什么?

彭富春:至近代,我们的儒、道、禅思想在世界几乎没有发言权,话语权还在于西方哲学。百年以来,对于本国哲学,我们只有推崇、反抗两种状态,国学没有形成普世的学说,称不上有世界性。

百年以来,中国人对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等进行大量翻译、研究、引进,但看看西方呢?他们对中国思想很陌生,中国哲学在海外民间没有影响。有些在外国开办、打着国学口号的学院,传播的并不是儒、道、禅思想,教的只是容易被一般人接受、感兴趣的中国文化,如汉语、书法、太极拳等。

记者:据您观察,国学在世界上接受情况怎样?

彭富春:就整个西方社会而言,国学在西方影响很有限,但是,在哲学研究界,不同历史时期,国学都曾被引入西方,并受推崇,启发了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

启发在哪里?从某种程度上说,西方历史是基督教的历史,神性文化主宰历史,当西方人看到中国文化原来是没有神性的,而且还能达到相当高度,非常诧异。这些对他们反对教会、封建神权是有好处的。

进入现代,西方人认为孔夫子的东西很肤浅,儒学所讲的家国关系、忠孝主张,与西方的民主观念相悖,这当然是片面的认识。相比之下,道、禅在西方影响最大。随着西方现代技术文明发展,技术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随之而来,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破裂,人被控制、扭曲,心灵撞伤。老子主张“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这种思想对于技术社会,启示巨大。

禅宗是无神宗教,提倡觉悟,由此产生的静坐、禅定等修行方式,对西方学界、社会均有较广泛影响。比如乔布斯,就曾学过禅定。

“天人共生”是当下的哲学智慧

记者:您在最近的讲座中提到,研究国学的正确态度包括创新,创新是在当下的国学运用,在当下的生活中,产生新的智慧。怎样是今天的国学创新?

彭富春:国学研究讲究“返本开新”,中国国学的创新,首先要立于中国传统语言、思想、历史之中,儒道禅是根。同时要回到中国现实问题,在当下,我们面临虚无主义、技术主义、享乐主义泛滥,也是所谓精神空虚的时代,我们要让儒道禅在当下讲话。

记者:能否举个国学创新的例子?

彭富春:我曾提出我所发现的新中国智慧——“天人共生”。

中国古代,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的生活完全遵从自然,这便是“天人合一”。而现在我们进入技术社会,没有路,我们修路,没有水,我们拦河建坝,人们不再服从自然,而改造自然,这是“天人相分”。

我们现在面对的一个现实是,人们处于一个技术社会,技术能让我们受益,也让我们受害,天人相分、天人相争在所难免。那么,“天人相分”能否回到古代的“天人合一”呢?

我认为不可能。“天人合一”的思想的确有它伟大的地方,但是,那是在技术时代尚未到来的时候。如今这个技术时代已经到来了,“天人合一”已经不可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用“天人合一”是没法对付“天人相分”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天人共生”。

记者:那么,怎样才算做到“天人共生”了呢?

彭富春:“天人共生”处于“天人合一”、“天人相分”之间,强调人与自然、天地是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是伙伴关系,相互平等。一方面,人让天地间的植物、动物健康成长,反过来,它们也可滋养人。

武汉大学珞珈山就是“天人共生”的典范。刚建校时,那里几乎没有大型植被,但经多年的人为栽培,那里绿树成荫,草木繁茂,“人”让珞珈山生长,生态改变也给了我们可遮荫、避雨之处、新鲜的空气等,这便是“天人共生”。

那是不是不要改造自然了呢?不是。要用技术克服技术带来的问题,如气候改变、河流枯竭、水质败坏等,将生态破坏减少到最小。

在互联网时代,很多“手机控”终日“低头刷屏”。这当然也要从技术上想想办法,让大家不成为手机的奴隶。

国学绝非灵丹妙药

记者:“国学热”催生国学书出版热,在众多国学著作中,您的书不同之处在哪里?

彭富春:首先,回到原典本身。所有的阐述都要能回归原典,而不是漫无边际的天马行空,也不能过度阐释;其次,不囿于经典。看清中国思想与西方的边界,但切忌用西方思想套用于中国思想,我的书里,没有任何西方哲学术语、词汇。另外,个人独创性,我的分析方式就是我的,不同于别人,也很难模仿。

记者:国学类书籍整体水平怎样?

彭富春:我主张哲学研究多元化,不能用自己的观点指导别人。哲学也要允许差异的存在,允许多条道路。

现在国学类书整体偏于大众化、通俗化,缺少独创性、批判性、分析性。国学的生命在于创造。

记者:国学在当下中国社会中,能起到怎样的作用?

彭富春:国学能起到启发性作用,但绝不是灵丹妙药。在全球化的今天,欧美文化已成为我们内在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接受西方先进思想的启示,也可以接受中国智慧的启示。

国学是重建民族精神的多种资源之一,不是唯一,它的启示作用不能夸大。国学解决不了中国当代面临的一切问题,但能提供一种方式,启发人们思考。

记者:一个人从国学中获得中国智慧,他的人生会有怎样的不同?

彭富春:国学能教我们从嘈杂的现实回到内心,用一颗光明、纯净的心去看自己、看世界。他将会有精神家园。如果人们信奉孔子学说,他就没有仇人,懂得爱自己爱别人,这个社会也少一些暴戾之气、“羡慕嫉妒恨”也会无存;如果人们信奉老子学说,就不会破坏生态,做遗害子孙的事;如果人们领悟禅宗,他便不会终日烦恼、抑郁,有着豁达超然的心态。

记者:普通人怎么进入国学,获得中国智慧?

彭富春:有三本书一定要先读:《老子》、《论语》、《坛经》。这三本书是进入国学的敲门砖。

手记:

“做与不做”都是智慧

见到彭富春后,他拿出几本著作赠予记者。在为书签名时,他对记者递来的中性笔摆摆手,从包里找到一支软头毛笔,用标准的执笔方式,写下一行的赠语,字迹清秀、遒劲。

彭富春说,他一直坚持练书法,还建议国学院要开设书法课。“用毛笔写字,跟用钢笔写字或者用电脑打字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可以做到身心合一。”

在之后的对谈中,彭富春多次提到“思想性的国学”,他认为,思想性国学是当下研究国学应有的态度。“思想性的前提是学术,也就是说你要对国学的基本经典熟悉,同时还要具备基本的语文学知识。这个跟你学希腊文、拉丁文,学古希腊罗马的文化不一样,中国的文化必须从文字开始,用毛笔去写字,你才能够去体会中国文字的伟大和奇妙之处。”彭富春透露,几天后,应省书法家协会的邀请,他将为百余位书法家讲国学。

彭富春现任武汉市政协副主席,除教学、研究,他还参与政务、社会活动。当记者问及他的多重身份,他表示,工作繁忙没有带来任何困扰,“因为所有工作绝非心血来潮,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

现代人都抱怨工作压力大,没时间充实自己,彭富春是如何做到的?他说,人要有规划,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智慧,比如,他不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也很少看手机里推送的各种信息,宁可节省时间多读点书。“人不通过读书,不可能获得智慧。那些手机里获得的,都是碎片化的零星经验,人们应该学会拒绝。”(作者系长江日报记者)

摄影:雷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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