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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旬翁30年写300万字姓氏大典:人只想赚钱跟死了没区别

7旬翁30年写300万字姓氏大典:人只想赚钱跟死了没区别

一年多不见,父亲又老了很多。

上初中时,无论半夜醒来还是早上5点上自习,涂重航总会看见父亲涂征书房里的亮光。

炎夏的午后,涂征放下碗筷就往楼上书房跑。涂重航跟到书房,看见父亲光着膀子,汗珠涔涔流在背上,手里握着钢笔在废弃的文件纸背面不停地写,不停地写。

涂重航以为父亲在写诉状。涂征当时是县城里赫赫有名的律师,家里每天从未消停过,人来人往,都是来诉苦求助的。

突然有一天,涂征宣布不再干律师了。

他想专心研究中华姓氏之源。原来书房里堆积的书稿也不是诉状,是他梳理了各个姓氏的根源、谱系和亲属关系的《中华万姓归宗大典》。30多年间,涂征独自梳理了6000多个中国姓氏,总计300多万字。

原本宽裕的律师之家,变得艰苦拮据,涂重航甚至连学费都要跟亲戚讨要。

家道中落,一度让青春期的涂重航自卑、抱怨。父与子之间,争吵、对抗、互不理解,对峙持续了许多年。

“后来慢慢理解了父亲的做法。”涂重航说着,坐在一旁的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看到白发就觉得父亲老了,时间也不多了,很多事都迫在眉睫。”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实习生 杨宙发自北京

不甘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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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涂征第一次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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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子女都不在身边,父亲母亲留守老家相依为命,继续创作,姓氏谱系图表能摆满整个院子。

年轻时,他给家乡河南邓县(现邓州市)的宣传队写剧本,号召大家干农活。到了文革,全国只能上演《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八大样板戏,他就把自己写好的剧本寄到中央有关部门。

有关部门寄来回复,让当地领导小组把关,涂征将之理解为拒信,满不在乎。当地领导小组震惊了,赶忙把他调到县剧团写剧本。他把村里孤儿寡女的故事改编成剧本,观众都看哭了。

1986年,国家开放律师资格考试,律师事务脱离国家体系,原本由公务员担任的律师工作下放到民间。涂征用业余时间学了一本《民事诉讼法》、一本《刑事诉讼法》,成为首批社会公民律师。

改革开放后,中央下发一号文件保护“两户一体”,但地方县委没有跟上步伐,强行拆除一些个体户的房屋。涂征将官司一路打到北京,最后中共中央办公厅打电话到县里,问责相关责任人。县委书记出面向个体户道歉,涂征成了当地律师界的红人。

他曾经设计过密码,希望能在国家军事电报中运用。他把发明寄到国防部,结果被当地公安局扣了下来,被怀疑是特务、反革命。

他上学时文科成绩好,高考接连考了3次,非北大、人大不读,因为他认定那是全国最好的文科高校。儿子说你考个南阳师范也行,他一个劲摇头,不愿意。

他不甘于平庸,就是想做出与众不同的事。

姓氏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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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涂征在邓县县委台湾事务办公室负责对台宣传工作,负责收集县里的风土人情,写成新闻稿件送到北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福建的前线广播电台向台湾播报。那是他非常满意的工作。

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海外华侨和港澳台同胞都很重视自己的姓氏,回到祖国便寻根问底。来自美国的华侨邓美林来到邓县,想了解“邓”姓的来源,台办帮她问遍了县城、地方志、地名办,却无人知晓邓姓与邓县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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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征认为一个人长期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姓氏便显得格外重要,就开始研究“邓”姓,把研究成果发表在当地报刊上。

后来转行做律师,涂征继续利用业余时间钻研。他自费跑遍北京、上海、广州、武汉、重庆等十多个城市的书店、图书馆,寻找《人名大辞典》、《路史》、《姓氏考略》等书及当代出版的姓氏书。

其他的姓氏书籍是按拼音、姓氏笔画的索引方式进行分组归类,而他则把每一个姓氏都上溯到黄帝、炎帝、伏羲、女娲和盘古时期,按同一祖先、同一血脉的姓氏进行划分。中国的姓氏有上万个,现在常用的有6000多个,而且同一姓氏也有多种来源。

朋友鼓励他:“别看那么多姓氏资料,都是一盘散沙,姓氏各自独立,互无关系,唯独你研究姓氏的方法是按血缘结群。”

涂征一下子就陷入到这个繁杂庞大的系统里。 这个系统涉及历史、宗教、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巫学等学科,涂征越来越难以自拔,他只好投入更多的时间在一米二的书桌上探索姓氏里复杂精妙的“迷宫”。

黄帝的故里在新郑市。十几年前,涂征给郑州市政府写信,汇报研究成果,希望在黄帝故里修建一座归宗园,供上著名姓氏始祖的塑像,让全球华人来寻根问祖。

2012年,郑州市委书记吴天君给涂征批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在新郑黄帝故里或黄河游览区建一个族姓迁徙博物馆。”

涂征认为,这是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一旦做成就能功成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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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了三十多年,73岁的涂征现在与人聊天,一聊到与姓氏相关的话题就收不住。如果手上有纸笔,他会写出一个姓氏的来龙去脉。

一个个写在废纸背面的姓氏来源,纸张早已泛黄,渗着当年一笔一划写出的蓝墨水。 后来,妻子学会了电脑打字,家里请了两个录入员,几人一齐把书稿录入电脑。书房里早已堆积不下的旧稿,一把火全烧了。 上周来北京,涂征带了几份书稿,用帆布袋包好放在鞋盒里,一块大砖头的体积,而这只是他书稿总量的五十分之一。

家道中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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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重航仍记得父亲当律师时家里风光的景象。

那时律师是个非常赚钱的行当。父亲名气大,是县里的风云人物,家人也脸上沾光。每天家里坐满了人,父亲的工资随着接下官司的数量水涨船高。家里盖起了两层楼的新房,买了14寸的彩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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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没有值钱的家具,唯有一屋子书。这座24史柜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财产。

一切都因为研究姓氏改变了。14寸的彩电用了十几年也没换过。

河南省地方志看到涂征发表的文章,派人来把他抽调过去,专门研究南阳地区的姓氏。 涂征觉得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放弃了高薪的律师职位,开始领地方志300块钱一个月的工资。

一开始,家里人对父亲的新事业抱以期望,觉得书稿写好了能赚大钱。后来母亲病退,三个孩子要上学,一份工资供养五口人,捉襟见肘。

涂重航和姐姐每天5点出发到学校上早自习,学校离家五公里,其他同学上完自习在学校附近吃早餐,姐弟俩只能骑回家吃。 两姐弟骑的是父母的旧单车,姐姐骑着巨大的二八式男式自行车,涂重航骑着母亲娇小的女式自行车。 十四五岁的涂重航,骑车走在路上觉着不自在,想跟其他男孩一样,换一个直把手的男式单车。但姐弟俩从初中上到高中,车一直没换过。

上世纪90年代,“小虎队”风靡整个校园,涂重航追星的方式是向同学借磁带。男生女生赶时髦,流行皮夹克和牛仔裤,而涂重航只能穿母亲做的衣服。 三个孩子上学要交学费,家里没钱,父亲就让宽裕的亲戚多帮衬些。每到大年初一,涂重航就被迫到亲戚家要学费。有时没拿到,开学前还得再上门一趟。父亲放下狠话,要不到钱就别上学了。

涂重航与父亲交流的方式就是吵架。青春的张扬躁动抑制在节衣缩食的生活里,随时爆发。 一次,他不想穿母亲自制的衬衣,想买T恤,家里又不让,生气得拳头朝窗户使劲一挥,砸碎了玻璃。 父亲就是不为所动,每天待在书房里,躲开上门打官司的人。他对涂重航说:“人赚那么多钱干嘛,活得像死了一样。”涂重航塞回一句:“现在的人都想着挣钱,谁还管自己姓什么?”

父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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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重航喜欢文科,大学时在校报工作,在报社实习,决心要当一名记者。

时光流转,他以调查记者的身份经历了这个国家十几年来的旦夕祸福,汶川地震、襄汾溃坝、王家岭矿难、玉树地震、马航事件、“东方之星”沉船事故……

2010年在玉树,他看到藏族姑娘在地震废墟中找寻找同学遗物时惆怅的眼神;同年在江苏,一场血案后不知名的网友为他提供线索,小心翼翼地给他把风…… 天津爆炸第二天,他推掉手头已安排好的工作,赶赴现场。所有居民都开车往外跑,涂重航和同事们逆行着往现场冲。

他今年38岁,成为报社深度部门里,年龄最大的一线记者,身边的同事已经换了五拨。许多人对此不理解,认为他应该去更安定轻松的环境。 “你们父子俩,其实很像。”我对涂重航说。

“其实不想像。”他在睡着的父亲旁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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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冬天没有暖气,父亲看书写字都会到深夜,母亲给他做了一个棉被套,写字的时候腿可以伸进去。

理解,是从工作后开始的。“别的家长比较随和,该赚钱就赚钱、该养家就养家,都是顺着社会走了,父亲后来就不一样了,不顺着社会走,做自己的姓氏研究,脱离社会。”

“特别是在九十年代中期到2000年,是国家经济发展很快的时期,父亲躲在书房里不见人,躲掉找他打官司的人,陷入到自己的封闭状态,原来一直不理解。后来做了记者之后见的人多了,经历多了,觉得骨子里也受父亲的影响,觉得随波逐流是不对的。”

涂征每年都会染一次黑发,心里边的自己还是年轻的。有时候出门,涂重航帮他拉个箱子,他不愿意,觉得自己还能干。

古稀之年的涂征,脑梗了三回,有一回在路上摔倒,被路人送进医院。患了15年的糖尿病,他只要稍微感到好转,就减少胰岛素的注射。他是不服老的。

去年肺部查出有阴影,以为得了肺癌,通知涂重航赶紧回去,后来有惊无险,查出是肺炎。他对儿子说:“时间很短了。”

去年开始,涂征不染头发了,任由白发乱糟糟地在头上肆意。 腿脚不灵便,坐火车只能躺下铺,来北京的车票也只能靠儿子在窗口买了快递回去。到了北京,跟错队伍走到另一个站台,他懊恼生气。

许多事情都迫在眉睫。父亲10多年前就写完了书稿,找出版社一估算,出版最少要30万。就算自己凑钱出版,换来的也是一摞堆在书房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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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在公益基金发起众筹,为父亲在北京开办沙龙,探讨300万字书稿背后的故事。涂征熬了个通宵,写了20页的发言稿。

他对写书稿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只要一逮住机会,就戴上朱红色的大眼镜,念发言稿,讲深奥的姓氏来源。

我问涂征,如果当年考上北大人大,还会像现在这样做研究吗?他像听到了一个心里老早就回响过的提问,迅速反应:是,是!

“不想当官,不想当商人,就想研究中国文化。” 涂征每次来北京,八达岭长城、十三陵,哪一处景点他也不想去,看见霓虹灯就犯晕。他喜欢一个人乘公交到王府井的新华书店淘书,那里是他的世界。

只是今年不行了,公车路线变了,腿脚不灵活了。他需要让涂重航送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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