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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滴 | 大时代,小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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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太婆,我认识她时,她已快满八十岁了,长长尖尖的脸型,上面的肉松松垮垮地掉着,像一层一层的波浪;眼睛深陷,似乎从来没有抬眼看过谁;一头干燥而稀疏的白头发用一张长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她很瘦小,背有些驼,由于常年风湿病的缘故,走路的时候有点跛,一根榆木拐棍从不离手。

她年纪大了,虽抵挡不住衰老,但依旧还有一些和平常老人不一样的光芒,这种光芒既奇特又复杂,大约混合了她饱尝的一世风霜,人情冷暖。这复杂中含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成分——愤怒,浑身戾气,因为这种戾气,她那长满沟壑纵横的皱纹的老脸还显得精干,有力量。

赵太婆信佛,不喜外出,经常整日地待在小屋子里,屋里常年燃着几柱香。小屋里不仅黑而且毫无温度,推开那扇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反弹出冷冰冰回声的木门,首先看到的是墙角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架在四根红木长条凳子上,棺材旁边是一张四方桌,桌上是一尊观音像,观音像前放着一个缺了一角根本看不出颜色和花纹的瓷碗,瓷碗里全是香灰,里面常年插着冒白烟的香。瓷碗旁边,是一个无字木碑,那是赵太婆最珍爱的东西,每天晚上八点她都会准时跪在蒲团上用白布轻轻擦拭碑身,嘴里还喃喃着别人听不清的话,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在房 梁上。

她还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天色暗下来之后,她常常拖着把小凳子坐在门口对着远方发呆,她喜欢在那个时候抽烟,土色的卷烟被她用起皱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她从不像男人们那样将烟尾巴扔在地上用脚踩熄,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还有火光的烟头来回地搓。

据说,那个无字墓碑是纪念她失散在外的初恋情人,她每天都在纪念他,她甚至期待死亡,好早些与他相聚,所以她早早地为自己备好了棺材。邻居们常常背地里笑话她,说一个有着丈夫的老太婆,学人家电视剧里搞痴情,太可笑了。她不理会那些人,也从不说什么,大家也就默认了流言,以为她有个失散的初恋情人,她一心寻死与他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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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她本人讲故事之前,这些闲言碎语我从来不当真,认为那不过是人们的臆测。老太婆的老伴是个高瘦的大爷,比她年轻不少,人还精神,干活利索,走路飞快,但他在她的面前,恭敬、低眉顺眼、唯诺。

每次当她需要老伴做什么事情时,她就会使劲地用拐杖敲击地面,因为“懒得和他说话”,在厨房做家务的老大爷一听到这声音,马上就会放下沾满洗洁精的碗,双手在围裙上一抹就小跑着去她的屋里等候吩咐。就像是安了弹簧的机器人,主人一按,他就跳得老高。赵太婆爱借机挑刺,常常对饭菜不满意,这时候她也会用拐棍一下又一下的敲地板,噼里啪啦的响动中全是愤怒。

老大爷从不会还嘴,只是微微躬着上身,双手交握来回地搓,不住地点头,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好,明天不会这样了。可是不管明天的明天大爷如何为她做了改变,她依旧有各种不满,总是板着脸敲着碗絮絮叨叨:饭硬了菜咸了汤冷了……

谁也不理解,为什么她对老大爷总是指手画脚,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有时候外人看不下去了,会在老大爷面前说两句闲话,“那个赵老婆婆,脾气太怪了,又懒又凶,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一点都不懂事,天天把你折磨得像鬼样,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啥都听她的,就是给惯坏了,活该哦。”老大爷听到这话,反而不乐意,气呼呼地背着手转身就走,那些想要替他出气的人,后来也都噤声了,说这个世界上啊,就是一物降一物,人家愿意,旁人干着急也没用。

赵太婆年轻的时候并不这样。她漂亮、贤惠、勤快,很多小伙子都偷偷倾慕她,想把她娶回家。十六岁的时候,她爹就催促,这么大一个姑娘了,留在家里干什么,赶紧嫁了,换点米粮布匹回来好给家里的儿子赶紧取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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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太婆还是赵小姐的时候,很有自己的主意,她知道村里很多小伙子都喜欢她,可她都不喜欢,她不想像村子里其他女人那样,像东西似的被家人用来廉价地交换。她想要爱情,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啊。为了不被爸爸快速随便地“处理”掉,赵小姐很努力地劳动,努力地讨家人喜欢,努力地创造价值甚至努力地少吃……

终于,她确认了那个人。大家都叫他刘大,她经常在干活的时候碰到他。和其他小伙子不同,他不会偷偷地瞄她,只是勤勤恳恳地干 活。刘大还有两个兄弟,她常看到他们三个互相推让带的干粮却抢着干活,刘大懂得很多道理,会在干活的间隙给两个弟弟讲历史故事。赵小姐没听过这些故事,但却常常被他讲的内容吸引,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聊天,人多的时候,刘大却沉默,赵小姐觉得这种沉默是因为他的不屑,便更觉得他魅力四射了。

她决定主动出击,一天下午只有她和他在各自地里干活,她扔下锄具跳到他家地里,说“你认识我吗?”刘大吓一跳,但是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刘大没说话,她继续问“如果你愿意娶我,明天这个时候你朝我们家地里扔一块大石头过来。”

第二天中午,忐忑的赵小姐如约收到了那块大石头,她知道刘家穷,拿不出多少东西来换她,于是她悄悄地给刘大带信,让他十天之后上门提亲。那天之后,赵小姐就病倒了,出不得门,下不得地,成了一个只吃不劳动的女人,父母很是上火,天天骂骂咧咧,指桑骂槐说她是个废物,村里小伙子很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上门了。那年代,谁养得起爱情啊。可是十天到了,刘大还是如约上门,提着四处借来的一些简单礼物,可就这,已经让赵小姐的爸爸松了口气,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庆幸有人把这个祸担子挑了过去。

赵小姐也高兴,她的计划成功了,一是考验刘大,看刘大知道她病重后还敢不敢来提亲。二是帮助刘大提亲成功,如果她不装病,她爸爸怎么会同意她嫁给那么穷的刘大,他一点好处都捞不着。

按一般常理,刘大和赵小姐应该过上了平淡、贫穷但却幸福踏实的生活。可是,那是故事,不是人生。结婚第二年,灾祸来临,抓壮丁。刘家三个儿子,老三年龄不够,老大老二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饭桌上,刘二主动要求去扛枪打仗,让哥哥嫂子好好在家过日子。赵小姐暗喜,对这个弟弟感激不尽,可是后来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刘大不见了,昏迷的刘二在后院的红薯窖中被找到。刘二清醒过来,找到嫂子,流着泪道歉,说哥哥约我去后院,他说我还小,让我留在家里好好照顾父母、弟弟还有你。我不同意,没想到他从后面把我敲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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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说什么了?”赵小姐哭不出来,她心底明白这才是她爱的人会做出的事情。“哥还说,如果他明年还没回来,你就别等他了,还说,还说,他对不起你,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刘二反而哭得稀里哗啦了。

赵小姐天天晚上去村口站着守望,一年,没有回来,两年,没有回来。三年,村里有一些同时期出去的男人瘸腿少眼地回来了,可是刘大还是没有回来,连消息也没有一个。赵小姐天天祈祷,哪怕他残废了都没关系,只要还能见着他活着。赵小姐还没等到那一天,村子里就发生了严重的天灾,大家吃不饱穿不暖,生活愈加艰难。

兄弟刘二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可是没有姑娘愿意嫁,刘家的老父母一商量,决定按习俗“过房”,把老大的妻子嫁给老二,刘家父母认定刘大已经死在战场,但是刘家还没有后人啊,必须得给二儿子讨个媳妇儿。

赵小姐不愿意,偷偷收拾行囊回了娘家,可是第三天就被自己的哥哥嫂子揪着头发又绑回了刘家。后来,她嫁给了刘二,就是现在陪在她身边的老大爷。赵小姐慢慢老去,也不再相信自己的爱人还活在世间,她和他拼命保下来的弟弟一起,抵抗这世间所有的饥饿、贫寒、苦痛、磨难,也为他们刘家生儿育女,只是在心底,依旧有一个位置,属于她的刘大。

如若不是在人生都快散场的最后发生了件离奇的事,赵小姐的一生还不会如此遗憾充满哀怨。老去的赵小姐在参加赵村邮递员的葬礼时,邮递员的家人悄悄捎句话给她,说是邮递员临终的遗愿,原来多年前曾经有一封寄给她的信,被在村里做了官的刘二截下,还批复了“查无此人”四字。不会有人给赵老太写信,只有一个人,那个漂泊在外的孤魂,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战死的野鬼。赵老太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老得开始掉牙齿了,那封她没有收到的信也是好多年前的秘密,从此,赵老太变了性子,沉默、暴戾、嗜烟。可是,并没有人懂得,她在漫长幽深的黑夜中,手中那忽明忽暗的火光,是在替她排解这一生多么艰难的痛苦和心事。

自从知道了“查无此人”的秘密后,赵太婆便夜夜辗转难眠,变得喜怒无常,爱发脾气。她并没有去质问刘二,一个是自己最爱的人,一个是最爱自己的人,她不愿让刘二知道自己已经察觉这个秘密,而因此在人生的最后年头陷入无止境的黑暗和自责中,可她又没有办法原谅他,也无法原谅自己。只好把这种不原谅活成余生的寡淡,换成折磨,独自长夜当哭,用抽烟、擦拭无字碑,备好棺材,眺望远方,不断地发脾气来发泄和控诉……

这是一个老太太的晚年秘密,她记不清大时代的战火和历程,只知道那些年岁里,自己的小心思,小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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