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虫：喝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酒虫，不同于其他寄生于人体的虫类，有两种之分。

一种名叫酒魔，被其寄生的人，闻酒即醉。据晚唐冯贽《云仙杂记》引《玄山记》记载：

唐代宗朝宰相元载不能饮酒，宴会之时，任百官用什么方法来劝他喝酒，他都说自己只要鼻子闻到酒气就会醉。其中有一人对他说：“这有办法治疗。”于是取针挑元载的鼻子，挑出一条青色的虫子，状如小蛇，该人说：“此酒魔也，闻酒即畏之，去之何患？”元载在这一天，就喝了一斗酒。过了五天，酒量又加了一倍。

然而，唐人及以其后人诗作里出现“酒魔”二字，却都是指善饮甚至是酗酒的意思，如白居易《斋戒》云：“酒魔降伏终须尽，诗债填还亦欲平。”说得其实是要戒掉酒瘾的意思。另一种酒虫则与寄生元载身上的酒魔相反，能令寄生之人酗酒成狂。北宋陈正敏《遁斋闲览》有酒虫一则：

镇阳有一位士人嗜酒，每天都要喝数斗酒，如果过了中午，酒兴一起，那就根本停止不住，把个家业都喝得一干二净。有一晚士人大醉，呕吐出一物，像舌头一样，初看的时候上面没有任何孔窍。但到了士人平常开喝的时间，舌头上忽然出现许多孔窍，像嘴一纷纷张动着。士人的家人用酒浇这怪物，立马被它喝了，于是把此虫扔到烈火中，士人从此非常厌恶饮酒。

这种酒虫，形状之怪异，真能令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忘而生畏。南宋洪迈《夷坚志•丁志》卷十六也有“酒虫”一则，所载酒虫与之颇为相似，也是密集恐惧症不愿见到的：

齐州士曹席进孺招其好友秀张彬为西席。张彬嗜酒，每晚一定要放数升酒在床角，以备夜饮。一天晚上忘了备酒了，到了半夜，大渴难耐，又无处求酒，始而忿怒烦闷，呼叫躁动不已，过了一会儿忽然呕吐起来，吐出一物在地上。因为灯可以照明，张彬倦极而卧，好睡到天亮。学生们见老师还未起床，都来探视，发现床下有一肉块，如肝形状，但颜色是黄色，此物如蜂巢一样，有许多小口，还在微微张动。拿酒浇它，此虫喝得唧唧有声。大伙都认为这是张彬酗酒的原凶，就把它扔到火里给烧死了，而张彬从此不复饮酒。

这里的酒虫形状如肝，极是有意思——酒能伤肝，因酗酒得酒精肝再发展成肝硬化，不但是肝变成黄色，连整个人都会各种黄（眼睛发黄、皮肤发黄等等）。而据研究表明人类拥有饮酒基因的时间可远溯到一千万年前，那么我们可以相信，酒虫也应当在那时起便寄生于人体内，并且繁衍不息。

国人之好酒，其渊源也长，故天朝自有记录以来，对酒都是点赞的居多。在新莽一朝担任羲和（即大司农）一职的鲁匡甚至说：“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祝福，扶衰养病，百福之会（《汉书•食货志下》）。”将酒的重要性说得无以复加。其外给酒点赞的不知其数，倒是像东晋葛洪在《抱朴子•酒诫》里大批特批，说“夫酒醴之近味， 生病之毒物， 无毫分之细益， 有丘山之巨损， 君子以之败德， 小人以之速罪， 耽之惑之， 鲜不及祸”，接下来排比铺陈，将人喝高以后的丑态说个淋漓尽致的，反倒是一小撮人。

但在酒诞生之初，就有更为有力且权威的指责。世传造酒始于仪狄，《战国策•魏策二》云，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酒酣之时，请鲁共公举觞劝酒，鲁共公于是说了一篇颇长的祝酒辞，讲了四个历史段子，来告诫魏婴不可沉湎于四种足以灭国亡家的爱好。第一个历史段子就是：“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远）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当然，这个历史段子无法考证真实性，《战国策》记录的多是纵横家言，不但本身真伪互掺，且纵横家们为了游说之有力，也经常托古说事，这位夏太祖的名言是否是后人伪托，也难说得紧。即便是真的，这“酗酒亡国”煌煌御言也管不得大用，夏朝末造，夏桀之失国，其一大恶便是与宠妃妹喜、宫女饮酒无度，无有休时。这是古代史家“酗酒失邦”论里的最早案例。

夏后有商，而殷商之失国，就更与酗酒有关，史家说殷人普遍的酗酒，纣王造酒池肉林，作长夜之饮，不过是集大成者。也就是说殷朝有酒恶，是从上纣王到下面百官小吏一起喝出来的，大家身上都有酒虫作怪，不止只纣王一个人喝昏了头。所以姬周代商，鉴于前辙，周公旦便作了限酒令《酒诰》，大说特说殷商亡于酒，告诫大伙不可酗酒，详细规定了哪些场合可以饮酒，甚至说出对于聚众饮酒的人，统统给抓到帝都去，择其罪重者杀之又杀的话。然而正可见周人也都是被酒虫寄生的，周摄政的《酒诰》颁行下来的结果，估计也就是大伙儿抬头背《酒诰》，低头饮佳酿，道一声“大周万万年”也就是了，周人的好酒就未必在殷人之下。这《酒诰》能管到的大概只是些酒虫不屑寄生的氓隶了。

而除非到了无法承受，人们从未想过驱逐酒虫，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蒲公《聊斋志异•酒虫》说，长山有位刘某，身体肥硕，嗜饮，独饮都能喝一瓮。家有三百亩田，一半用来种黍，酿酒享受，但家里却反而非常富有，没有被喝穷。后来有一番僧见了，说他身有奇疾，用了个法子从他腹内钓出一条酒虫来，此虫“赤肉长三寸许，蠕动如游鱼，口眼悉备”。这条酒虫被番僧要了去，说“此酒之精，瓮中贮水，入虫搅之，即成佳酿”，原来被酒虫喝掉的酒还能吐出来，真所谓“喝了我的给我吐出来”。但刘某虽然从此恶酒如仇，却身体日渐消受，生活日渐贫困，最后闹得饮食不济，成为贫困户。

照此说来，有酒虫者富，无酒虫者贫，难怪自古迄今，许多官人前仆后继，纷纷牺牲在酒桌上，成为“酒精考验”者，大概都是不愿舍弃腹中酒虫，不能罢饮的原故了。

作者：卫扶离。好读书，好志异，好怪谈，好手工，在妖怪学研究生的道路上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