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龙的传人”吗

专栏作家

陈 列

青龙纹瓦当原为王莽九庙中使用，现代网络中非常常见。

龙成为华夏人的精神图腾，不早于近代。甚至“龙图腾”这种说法都不是民众自发生成，它们是近现代中国，甚至改革开放以后，在国家机器的宣传下，才逐步在民众心目中成为固有观念的，没有什么所谓的“自古以来“”。当然啦，就算民族主义也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才逐渐成为主流的。

商代蟠龙纹盘中的类龙形图案

在上古时代乃至汉代末期，龙不过是瑞兽之中的一种，它们可以游走在天地之间，通灵、通神，同时也可以被用来做劳力，像是拉车呀，疏通沟渠呀，当然还可以被用来吃肉，这个时期传说中的龙虽然有它强大的一面，但是依然只是一种动物，地位虽然高于其他大部分动物，只有权贵才可以使用，但是没有脱离生物圈，依然为人力所驱使。

北魏的龙形陶偶，注意它的双肋有翼

随着佛教的传入，曹魏到五代时期，龙的传说开始受到印度神话的影响，特别是摩伽罗神话的影响，由此诞生了鱼化龙的传说，简单一点来讲，就是鲤鱼跃龙门的故事。

由那伽（naga）护持的悉达多王子

同时，因为佛经传入时，将天龙八部众之中的那伽翻译成龙，不过那伽本来一种多头的眼镜蛇怪，比如有一千个头的舍沙、八大龙王之首的婆苏吉都是这类，这类怪兽在典籍传说中也很常见，比如九头蛇海德拉、八岐大蛇啊，都在冥冥之中有着文化上的演化关联，所以和它们同源的那伽也就一样，与水有着密切的关系。

佛教在中国不断兴盛，到了唐玄宗时期，龙王那伽就渐渐取代了中国本土的水神、海神、河神成为掌管江河湖海、行云布雨的龙王爷，受人崇拜。

明朝洪武年间朱漆戗金盝顶箱上的云龙纹，已经相当接近现代人认知的龙了。

明清以降，中央集权统治不断加强，龙这一个形象也被皇权彻底捆绑，成为了帝王的专利，乃至延伸出一套严格的形制，比如清代帝王使用五爪金龙，皇室成员、藩属国的君主只能使用四爪龙，三爪龙由周围重臣使用，而龙的形象也变成“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之类九种动物合成的怪兽了。

故宫九龙壁

龙与中国这个国家产生对应关系是在清代的慈溪垂帘听政时期，最先也只是国际场所上代表清国的三角旗上的图案，这个三角旗也只是从正黄旗改造而来，被包括北洋海军在内的清国官方、军方船只悬挂，到了1888年改为四角旗才正式成为清国的国旗，俗称黄龙旗，这时的黄龙旗不再仅仅是帝王一家或者正黄旗军队的标识，而是整个国家的标志，到这个时候，整个中国这个国家才与龙建立了联系，西方也由此以龙来指代中国，不过是为中国威胁论而用。

近代西方讽刺漫画的中国龙

然而这个旗帜只是使用了不到25时间，其间北洋军阀闹出的诸如张勋复辟一些系列事件，又在历史中露了一脸。伪满洲国时期，日本为了掩饰自己的野心，也忌惮欧美列强的干预，所以就算扶植了溥仪做为伪满洲国的皇帝，也不敢使用清国黄龙旗，黄龙旗也就彻底成为了博物馆陈列品。

由正黄旗演化而来的大清国旗，俗称黄龙旗。

在当时，西方学术已经进入了中国，受到图腾说的影响，闻一多根据《左传》中对龙的描述，认为上古时期存在某个以蛇为图腾的部族，这个部族不断征伐、攻克其他诸如以鹿、牛、虎、鹰….为图腾的部族，蛇图腾的部族在征服的过程中，也就吸纳了这些战败部族图腾中最显眼、最威风的部件，最后就合成了龙图腾；也有人提出，龙图腾不一定是从征伐中产生的，而是作为部落联盟的象征，从加盟的部落图腾中选出一个部件，最终合成为龙图腾。然而，龙图腾说是立不住脚的，闻一多采用的是明清、最多至宋时期的龙形象，早期的龙形态各异，但是体型都不长，也没有什么“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之类，闻一多用宋以降龙的描述来回溯上古当然是错误的。

北美印第安人的图腾图案

我们可以说华夏民族最初并没有共有的图腾，或者并不使用图腾，龙也并不是图腾。

图腾说是由19世纪民族学家路易斯•摩尔根提出的，图腾一说源自北美原住民文化，英语中叫做totem，一语两表，可以指亲属，也有标志的意思。处于渔猎文明时期的北美原住民崇拜自然，自然在他们眼中强大、恐怖，又给予他们滋养，他们渴望得到自然的庇护，和自然的力量，以至于将自然界中的强大动物追认为先祖，并且制造出一系列自然崇拜和先祖崇拜相混合的图腾柱之类的物件。图腾说提出后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推崇，20世纪初进入中国之后迅速得到了时人的追捧，影响持续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不过这造成图腾学说在中国的滥用，形成了言必称图腾的现象。

红巨星心宿二，是西方天蝎座的心脏，也是中国苍龙宫的心脏，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注意到了他和火星的关系，希腊神话中他被称为安塔瑞斯，意为阿瑞斯的宿敌，东方将他称为炎帝、龙星、晨星，以他命名天文祭司，叫做火正。

闻一多正好生活在图腾说进入中国不久的年代，试图用图腾说诠释中国神话，然后他所依赖的典籍大都是战国时期才成文的，和上古时期相隔至少十个世纪，虽然有所记忆，但是经过十个世纪的时间，加上战国方士对神话的改造，就像击鼓传花，很多事件已经改变了最初的面貌。再者，虽然他取信于这些典籍，但明显无视了一些典籍中明显记载的以动物为祖先的内容，图腾学说所依赖的自然崇拜与先祖崇拜相融合的观念，在这些先秦典籍并不是常见，就算有，像是玄鸟生商之类的感生神话，是讲得清清楚楚的，不需要转而去依靠、求证推理，而且感生神话也无法完全对应图腾理论；构造出龙的成型，所以就不得不依靠改变图腾学说，增加所谓综合图腾、混合图腾之类的说法，但是已经完全背离图腾学说。

同时，闻一多认为龙图腾是由炎帝以龙星纪的记载而来，但是龙星并不是龙，而是心宿二，上古时期称为大火星，春分出现、秋分消失，对农业生产来说是很重要的计时标志，以龙星纪，仅仅只是以天文现象计时、制定历法的事实陈述而已，根本就没有祖先崇拜的意图，而且击败炎帝的黄帝是有熊氏，按照闻一多的理论，他应该是从龙图腾身上拿取部件，加在熊的身上，即便黄帝是诸如太阳崇拜等其他类型的崇拜，这之后那么龙也就不成其为龙了。

图腾只是北美五大湖区原住民一种单一说法，虽然和世界各地的上古神话存在一定共通之处，事实上他们可以算作是人类的神话思维、原始思维的一部分，但同时各地神话都自己独特的地方，不能让理论去强行对位。

华夏的上古先民应该没有典型的图腾思维，而龙也并没有被作为祖先崇拜可靠、明显依据，龙是到了现代，才经由自称“龙的传人”的海外侨民的再塑造，通过同名歌曲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内地，和龙图腾说合流，才成为真正中国人的精神图腾的，简单算来不过只有30多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