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照耀中国,理想点亮未来


2016年是长征胜利八十年,也是斯诺西北之行八十年,此时重温他31岁时采写的新闻名篇《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自然别有意味,也让我再次领略长征的伟大,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再次赞叹一代记者斯诺的伟大。

1971年,叶嘉莹在哈佛大学遇见费正清的两位台湾学生,他们向她推荐《西行漫记》,叶先生读后感叹道:“我很感动,没想到共产党这么了不起,共产党人为了理想艰苦奋斗真是不容易,他们爬雪山、过草地真是不简单,共产党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我真的很佩服。”①

有一年,选修我课程的一位化工系90后女生,在《真实的历史比小说更有趣》的读书笔记中,抒发了同样的内心感触:

当我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看着红色的封面,以为又是一本对共产党歌功颂德、充满官话套话的书籍。没想到仔细阅读后却被里面的内容深深吸引,在里面客观地记录着这些宝贵而又真实的历史,远远胜过任何一本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

确实,这部新闻经典包罗广泛,多彩多姿,将历史的严谨、文学的生动、哲学的洞明、新闻的真切如此有机融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红星照耀中国“那种精神,那种力量,那种欲望,那种热情”。

斯诺自谦也如实地说道:“凡是这些,断不是一个作家所能创造出来的。这些是人类历史本身的丰富而灿烂的精华。”

读着《西行漫记》中一个个朴素实在而又扣人心弦的新闻故事,心中禁不住漾起一位学者笔下的诗情画意:

想念青春,想念红星照耀中国的日子

想念斗争,想念他长征时代枯瘦的面容、革命家的腿

想念真理,想念雄关漫道

少年中国如麦浪般前赴后继

……②

如果说中国五千年历史就是任继愈先生提炼的两件大事:一是建立多民族大一统的封建国家,为中华民族奠定了基业;二是摆脱帝国主义侵略势力和封建势力,建立现代化的人民民主国家,③那么,长征无疑是第二件大事中绚丽多姿的史诗、传奇、华彩。没有长征,现代化的人民民主国家不可能浴火重生,费正清所谓“伟大的中国革命”也将黯然失色。斯诺在不朽的《西行漫记》中写道:

长征的统计数字是触目惊心的。几乎平均每天都有一次遭遇战,发生在路上某个地方,总共有15个整天用在打大决战上。路上一共368天,有235天用在白天行军上,18天用在夜间行军上。剩下的100天——其中有许多天打遭遇战——有56天在四川西北,因此总长5000英里的路上只休息了44天,平均每走114英里休息一次。平均每天行军71华里,即近24英里,一支大军和它的辎重要在一个地球上最险峻的地带保持这样的平均速度,可以说近乎奇迹。

红军一共爬过18条山脉,其中五条是终年盖雪的,渡过14条河流,经过12个省份,占领过62座大小城市,突破10个地方军阀军队的包围,此外还打败、躲过或胜过派来追击他们的中央军各部队。他们开进和顺利地穿过六个不同的少数民族地区,有些地方是中国军队几十年所没有去过的地方。

无论你对红军有什么看法,对他们的政治立场有什么看法(在这方面有很多辩论的余地),但是不能不承认他们的长征是军事史上伟大的业绩之一……与之相比,汉尼拔经过阿尔卑斯山的行军看上去像一场假日远足。④

八十年来,长征的故事壮怀激烈,可歌可泣,大渡河、铁索桥、爬雪山、过草地等传奇,构成现代中国荡气回肠的集体记忆,留下数不胜数的历史书写。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我对长征途中的一幕“风情画”尤其印象鲜明:野外宿营,篝火映红,红军将士有的用法语唱起《马赛曲》,有的用德语背诵《共产党宣言》“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还有的跳起风风火火的俄罗斯《水兵舞》……

这幕如诗如画的场景不仅象征着长征以及中国道路的愿景与方向,而且彰显着衣衫褴褛的红军如党史专家陈晋所言其实“很洋气”,⑤这些“泥腿子”的精神世界原是充盈着现代优秀文化的基因。

在春水般清澈迷人的叙述中,斯诺也用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画面、故事、细节等,浓淡有致地描绘了红军的精神世界,让世人看到了红军非但不是蒋介石“文化围剿”刻画的草莽流寇,相反,红军是用现代世界的先进文化塑造引领的,有灵魂、有信仰、有理想的“中国唯一的一支从政治上来说是铁打的军队”。⑥

正是浩浩汤汤的共产主义精神伟力,铸就了铁流两万五千里,红军威名天下扬的英雄史诗。如斯诺笔下从康梁到孙中山,从无政府主义最后到马克思主义的彭德怀:

到1926年彭德怀已读了《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简介、《新社会》(一个著名中国共产党员著)、考茨基的《阶级斗争》以及许多对中国革命作了唯物主义解释的文章和小册子。彭德怀说,“以前我只是对社会不满,看不到有什么进行根本改革的希望。在读了《共产党宣言》以后,我不再悲观,开始怀着社会是可以改造的新信念而工作。”⑦

1936年在延安采访的四个月中,记者斯诺发现了一个让他觉得有趣而又困扰的现象,不管是毛泽东,还是他遇见的其他共产党人,往往只谈委员会啦、组织啦、军队啦、决议案啦、战役啦、战术啦、措施啦等等,而很少谈到个人: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种不愿谈私事,甚至不愿谈他们同志们的个人功绩,也许是出于谦虚,或者是对我有所顾忌或怀疑,或者说考虑到其他许多人头上悬有赏格的缘故。后来我才发现,与其说是出于上述的原因,而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大多数人实在不记得那些个人琐事了。当我开始搜集传记材料的时候,我一再发现,共产党人是能够说出青少年时代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但是一旦他参加红军以后,他就把自己给忘掉在什么地方了;如果你不是一再地问他,就不会听到更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你所听到的只是关于红军、苏维埃或党的故事——这些名词的第一个字母都是大写的。他们能够滔滔不绝地谈每次战役的日期和经过,他们进进出出别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无数地方的情况;但是这些事件对他们只有集体的意义,不是因为他们作为个人在那里创造了历史,是因为红军曾经到过那里,而在红军后面的是他们为之战斗的那个意识形态的整个有机力量。这是一个有趣的发现,却造成了报道的困难。⑧

斯诺所说的这种整个有机力量,这种生机勃勃的精神气象,不仅体现在毛泽东、彭德怀、周恩来、林伯渠、徐海东、徐特立等领袖或将领身上,而且展现在一个个普通士兵身上。

在《“真正的”红军》一节中,斯诺提到一组数据:

要了解这些所谓的土匪,最好的方法也许是用统计数字。因为我发现红军对全部正规人员都有完整的数据。

下面的事实,我觉得极有兴趣和意义,是一方面军政治部主任、能说俄语的二十九岁的杨尚昆从他的档案中找出来的。⑨

其中,有个数据现在看来依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七十的士兵是有文化的——这就是说,他们能够写简单的信件、文章、标语、传单等。这比白区中普通军队的平均数高得多了,比西北农民中的平均数更高。”而且,“所有的连长以上的军官都有文化,虽然我遇见过几位军官,他们参加红军以前还不能认字写字”。⑩

斯诺记录了一位64岁红军战士的故事。参军前,他在山西洪洞县做着卖肉的生意,斯诺问他:“当红军比卖肉是不是强一些,你喜欢吗?”他的回答生动有趣:

“哦!卖肉是龟儿子干的事!这里的工作值得干。穷人的军队在为被压迫者打仗,你说是不是?我当然喜欢。”那老头儿在胸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一个脏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旧笔记本。“你瞧,”他说,“我已经认识了二百多个字。红军每天教我认四个。我在山西活了64年,可没有人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你说红军好还是不好?”⑾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西行漫记》中绘声绘色记述的一幕幕红军将士的精神世界图景,既无关风花雪月,也无关子曰诗云,而是应和着英特耐雄纳尔的歌谣,熔铸着共产主义自由、民主、独立、平等的精神价值,洋溢着清新刚健的新文化青春气息,仿佛苏区的新三字经:“天地间,人最灵,创造者,工农兵,男和女,都是人……”下面是斯诺记录的一幕文化课:

“这是什么?”

“这是红旗。”

“这是谁?”

“这是一个穷人。”

“什么是红旗?”

“红旗是红军的旗。”

“什么是红军?”

“红军是穷人的队伍!”

……

我认为这比教人们用学“这是一只猫,那是一只老鼠,猫在干什么,猫在捉老鼠”来识字的方法有趣。为什么要教现实主义者学寓言呢?⑿

毛泽东说,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斯诺用一个伟大记者的笔触同样写道,你可以把整个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史看成一个盛大的巡回宣传演出,这很可能是红军最有永久价值的贡献。因为红军经过的12个省份和62座城市,有两亿多人民见识了红军,认识了红军。他们每占领一个城镇,就召开群众大会,举行戏剧演出,同时解放许多“奴隶”,宣传“自由、平等、民主”,没收官僚、地主、税吏的财产,然后分配给穷人。红军还解释了土地革命的目的和他们的抗日主张,武装了千千万万的农民,留下干部训练游击队。

在漫长艰苦的征途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倒下了,但又有成千上万的人参加进来,包括农民、学徒、奴隶、工人、国民党逃兵、一切一贫如洗的人。千百万年轻人听到了他们传播的马克思主义福音,红军真诚迫切的目标是震撼并唤起亿万人民,使他们意识到“从前是马牛,现在要做人”,召唤起他们为“人民当家做主”而斗争,为共产党心目中的正义、平等、自由、有尊严的生活而斗争。

斯诺敏锐地意识到,“农民阶级经过2000年的沉睡以后,在觉醒的状态下逐渐站起来,由此而产生的越来越大的压力,较之南京方面所通过的一切口头上十分虔诚而实际上毫无意义的决议,更加能够迫使在中国实现巨大的变化”。⒀

也因此,一位清华学子读完《西行漫记》,感动之余又有点“回首四顾心茫然”:

从书中走出,我才意识到那些充满稚气仿佛永远那般活泼的红小鬼们,或许在之后十几年不断的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早已身首异处,不知葬于何处,或许坟上都已青草萋萋。最让我难过得几近落泪的是,当时那些仿佛空气中都可以嗅到的梦想,那些即便饿着肚子吃草根也没有被动摇的决心与希望,那些最真诚乃至甘愿为之献出生命的信仰,到底是在哪一时哪一刻就像风中的轻烟或是沙漠中的一片海市蜃楼,从我们眼前消失不见了呢?

红军都是英雄汉,革命理想高于天。这种理想,这种信仰,不仅伴随红军走过万水千山,而且如星火燎原,最终锻造了一个青春作伴的人民共和国。重温经典,再读斯诺,愈发钦佩这位年轻记者穿越时代风云的慧眼,八十年后依然让人感觉目光如炬,烛照当下,点亮未来,召唤新一代中国记者不忘初心,继续前进:

中国已有成千上万的青年为了民主社会主义思想捐躯牺牲,这种思想或者这种思想的背后动力,都是不容摧毁的。中国社会革命运动可能遭受挫折,可能暂时退却,可能有一个时候看来好像奄奄一息,可能为了适应当前的需要和目标而在策略上作重大的修改,可能甚至有一个时期隐没无闻,被迫转入地下,但它不仅一定会继续成长,而且在一起一伏之中,最后终于会获得胜利,原因很简单(正如本书所证明的一样,如果说它证明了什么的),产生中国社会革命运动的基本条件本身包含着这个运动必胜的有利因素。而且这种胜利一旦实现,将是极其有力的,它释放出来的分解代谢的能量将是无法抗拒的,必然会把目前奴役东方世界的帝国主义的最后野蛮暴政投入历史的深渊。⒁

【本文得到中信改革发展研究基金会资助,项目编号:A20151101】

注释:

①叶嘉莹口述,张候萍撰写:《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27~228页

②韩毓海:《重读毛泽东:从1893到1949》,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扉页

③任远 任重:《一份谈话记录和半个世纪的演绎》,《中华读书报》,2016年4月6日

④【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页

⑤陈晋:《再谈毛泽东的读书生涯和政治实践》,“宣讲家”网,//www.71.cn/2012/0601/773530.shtml,2012年6月1日

⑥【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页

⑦【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277页

⑧【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第117~118页

⑨【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第262页

⑩【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第263页

⑾【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第372页

⑿【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第237~238页

⒀【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第111~112页

⒁【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西行漫记》(第二版),东方出版社,第460~461页

(作者为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刊学术顾问)

(本文刊于《青年记者》2016年9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