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时代头条 > 正文

蔡东: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今晚推荐《小说月报》2016年9期选载的短篇小说《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分享蔡东创作谈《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及张艳梅、赵天成的评论。关于蔡东的小说,评论家张艳梅是这样评价:

她的写作,对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的挣扎,表现得力透纸背;在现实生存之上,她更关注他们的精神世界,同情之于理解,谓之慈悲,她宽宥了那些受伤而萎顿的心灵。面对这些人生的困惑和问题,她在执拗地思考和追问,作为80后作家,蔡东严肃的文学立场和庄重正大的文学气质,都让我们心怀敬意。她是真正懂小说和人心的作家。

《小说月报》2016年11期最新面世,月报君将陆续推荐新刊精彩内容,敬请期待。

蔡东: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蔡东,生于山东,现居深圳,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当代》《天涯》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已出版小说集《木兰辞》《我想要的一天》等。曾获《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等奖项。

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创作谈

文│蔡东

树荫下,健身器材旁,常能看到她们的身影。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抱着孩子,或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她们聚集在一起,却很少欢快地交谈,说话声,笑声,都不怎么能听见。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并未放慢脚步,走远了再回头看一眼,却在这幅静默的画面里,在这些负重的女人身上,猛然感受到了一种长日漫漫的无望和凄苦,甚至,也感受到了生命本身的悲剧意味。

她们“服着天地间古老而平凡的役,平淡无奇的劳累,理当如此的安排,没人觉得这其中有何难以忍受之处”,更不会察觉到她们正身处困境,甚至是没有出口的绝境。

可能因为对困境格外敏感吧,我的小说大多关乎于此。写小说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写的过程中,我认识、体验和接受了人心的复杂,面临困境时,人心何其幽深难测,人心又能何其壮阔。我试着想象,一个温良娴静的女人,长期看护失智的爱人,深陷于俗世的无边苦海时,她可能会闪过哪些念头呢?接着,我将一个瞬间的念头拖曳出来,就有了这篇小说的内核。

小说里周素格面临的,显然不仅仅是护理病患的具体的困境,也不仅仅是道德困境,她的困境,牵连起了人的责任、自由、独立性、生命尊严等诸多命题。她的丈夫,哲学老师乔兰森,在智能和记忆受损前,是个多么有学识有情趣的男人呀,教哲学、下围棋、养猫,连猫的名字都叫“朋霍费尔”,也就是那位写《狱中书简》的德国神学家。其实,被生活监禁的又何止周素格一人,还有在更黑暗的精神牢狱中混沌度日的乔兰森,以及,那只抑郁的白猫。

人生八苦,前四个是生、老、病、死。很多文章教导人们要学会“优雅地老去”,说到老去,我很少感受到优雅,多是屈辱,多是狼狈,模糊了的性别,各种窘相,各种下世的光景,我常在心底感叹,人何以堪?人何以堪!然而,小说里不能只有沉重,不能只有幻灭和绝望。看看曹雪芹,《红楼梦》第一回他就告诉我们,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然而,他又万般沉迷地描绘排闼而来的一次次欢聚,他透悟了,透悟之后还充满兴味地去写一个能配红荔枝的碟子,这份热烈和明媚,叫人由衷感动。周素格饱尝了家庭生活细小无声的残忍,某日起了一个念头,一个让自己都悚然心惊的念头,她将其命名为“海德格尔行动”。“只有面临虚无,才会想起存在。”跟好友李德南讨论这篇作品时,德南说,“海德格尔行动”,就是试图在杳无人迹处重新寻找路。

是的,她策划并实施了行动,行动看似失败了,她松开了丈夫身上的绳子,从更高的意义上说,行动又是成功的。因为,能让她从根本上得以自救的,唯有超越性的爱。爱是最无能的,爱也是最有力的。人物在悬崖边上,小说在悬崖边上,大风大雨摇摇欲坠的时刻,也唯有爱才能挺身而出,救人于危难,救小说于危难。唯有爱本身能滋养爱,更多的爱,更深的爱。至于要不要相信呢,这就跟看魔术表演一样,不信,就不要看,既看,就当它是真的,全是真的。写家庭,写生活,关键不仅在于怎样找到一条暗道进入生活和人物的深处,而是,再藉由这条路出来,让这条路联接更广大的世界。

五年前写《往生》,是第一次面对衰老和死亡的题材,很有挑战性,进了小说就像进了战场,把自己调动得很神勇,也很急切,根本顾不上用巧劲儿,推进,推进,直来直去地表达。《往生》是有点楞的,而且粘稠,字句里满是浓郁的尘世气味,我至今都钟爱这篇小说的现实质感,也还记得写作时强烈丰沛的感情。《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是相近的题材,气息和感觉却属另外一路了,取生命哲学的视角而非社会学的视角,处理上多了几分静气,故事是自己缓缓浮出来的。短篇小说总归要在气氛、味道上有点追求,但我不太喜欢“机巧”这个词,小说中的停顿、迂回、行文的模糊性、语言里透出的恍惚感,还不是单纯的书写机巧,也不是故意弯弯曲曲地叙说,而是这样,才贴近和符合周素格这个人物的状态。

以小说的方式,我陪着周素格走了一段路,同时,我也知道,家庭生活中的悲和喜,那些藏得很深的痛苦,那些搅打在一起的繁复滋味,除了能说出来的,还有更多的东西,难以言说,无法言说。

创作谈发表于《小说月报》2016年第9期

短篇小说《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作者蔡东,原刊《十月》,《小说月报》2016年第9期选载

《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精彩摘录

“海德格尔行动”筹划了已有半年,总是快成了,到底又没成。周素格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大晴天,阳光从无云的天上浩浩荡荡地涌过来,阳台,花坛,泳池,到处积着白亮的光,看得她一阵眩晕,转回头来向着室内,眼睛里似蒙上了一层雾翳。

钟点阿姨负责清洁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厨房,眼看阿姨晾抹布摘围裙了,周素格才下定决心,还是张嘴吧。

她把阿姨拉到卧室里,问,你再待两个钟头行吗?

阿姨警觉地扬起下巴,说,活儿干完了,瓷砖缝儿都用牙刷来回刷了。

再待两个钟头,不干活儿,看电视。

对方正犹豫着,她补上一句,这两个钟头也付给你酬劳。

阿姨朝门外努嘴,他呢?

他不跟我出去,你俩一起看电视吧。

你出门办重要的事情?

周素格点点头,是,有重要的事情紧着办。

她走到电梯口,盯着楼层显示器,电梯在十七楼停了一会儿,动了,每层一顿,她没再等,转身沿楼梯走下来。她步子急促地走出小区,穿过斑马线,进入路对面的公园,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

眼前是一块草地,网球场那么大。她望着草地,心里只有一种感觉,辽阔,太辽阔了。她塌陷进椅子里,身体本来像一把扎紧的线穗,这会儿,倏地全松开了。风是暖润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碎碎地落在身上。她向后仰着头,眯起眼睛,看到无云的天空像一张干净的没有皱纹的脸。

头顶的树叶,被阳光照耀成半透明的片片琉璃。她呼出一大口浊气,顿觉全身一轻,眼目也清明起来,目之所及,往常混沌沉闷的那一整块绿,活泛跳闪起来了,在初夏澄净的阳光里,各有各的意态。凤凰木、鸡蛋花、垂榕、香樟,她一一辨识了出来。

还有更多的树,绿得深浅不一,叶片形状各异。她有些惭愧,此前,她一直以为它们是同一种树。她沿着被树荫覆盖的小路往公园深处走,细细地看树干上的标识牌,绢柏、大叶紫薇、菩提、黄缅桂、木莲……远处的斜坡上,孤零零长着一棵树,正开着蓝色的花,一种恍恍惚惚的蓝色,花朵聚集在树梢,如一场场梦境般,浮在空气里。她走近了看,这棵树叫蓝花楹,它还有一个更美的名字,蓝雾树。

她倚着蓝雾树坐下,身下的草,在这背阴的地方,绿意更加凛冽鲜明。不远处,一个老太太领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玩耍,小女孩看起来很不高兴,她一做状要哭,老太太就慌了,把她抱起来轻轻摇晃着。晃一会儿,老太太试探着把小女孩放下,小女孩不依,老太太就蹲下身子藏在灌木丛后,然后猛然露出头来,嘴里发出“叭、叭”的声音,小女孩嘻嘻笑了。周素格看到,孩子暂时得到安抚后,老太太转过身去疲倦地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眼皮奋力往上一抬。她挤眉弄目,不断露出夸张的表演性的神情。周素格望着老太太,只觉得累,觉得伤心。再远处的花墙下,聚集着成堆的老人和孩子,好像大家聚在一起,度过一个下午就不那么艰难了。照看孙辈的老人大多是胖子,不是源自于单纯享乐的胖,是终日劳累精神紧张暴吃出来的那种胖,她们穿超市开架的廉价服装,兼之头发稀疏一脸横肉,看起来总有些不堪。周素格知道,她们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感叹着,把目光从花墙处收回来。

老太太又神秘地消失在灌木丛后,露出头来时,小女孩没有笑。她只好抱起女孩,去了花墙那面。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坐在蓝花楹树冠的阴影里,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很快,她的手机响了。她受了惊吓般从包里翻找出手机,她说,怎么了,我还在商场,衣服没挑好呢,回不去。她有些急,到底怎么了,你说呀。她说,你别把孩子送过来了,我回去吧。

周素格同情地看着年轻女人,电话那边儿应该是她丈夫,周素格猜测着,又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女人,刚出来不到半个钟头,丈夫就通知她,孩子哭了闹了,也可能,没说孩子想妈妈掉眼泪了,就一句话,“你回来看看就知道了”,不祥的气息从电话里透出,女人心往下一沉,然而又觉得这情境甚是熟悉,未及辨认清楚嘴里已答应回去了。

年轻女人没有马上回家,女人把自己摊平躺倒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周素格看看表,她也是时候回家了。她走出浓荫,置身于夏日阳光的明亮中,明亮得像歌剧女演员的一长串高音。

路上,她想着美好的蓝雾树,想着发生在蓝雾树旁的两幕小小的悲剧,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

昨天晚上,她想出去散散步,没什么,就是出去散个步而已。她刚站起身来,他马上也跟着站起来。她看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即刻判断出,这会儿他不是成年人。她说,你先坐下,别动。她边往储藏间走,边回头看他,他动作迟缓地坐下了。

储藏间里放着一把椅子,楸木框架,布艺软包的靠背和坐垫,可折叠,最大角度一百二十度,真是一把宽大舒适的座椅。半年前,她找遍家具卖场才寻获到这样一把椅子,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满意,以至于连九五折的折扣都没有要到。她以为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好做那件事了,工具齐备,具体实施时动作的步骤和要领也烂熟于心,或者说,她在意念中已完成过很多次。她甚至专门为那件事起了个代号,就叫“海德格尔行动”。

她坐在椅子上,椅子含着她,储藏间的杂物含着她。每次在储藏间待久了,看着木架上一层层放好的生活物品,就好像看到了一层层时间,云母片岩一般的时间。小小的储藏间盛放着过往那些有密度有兴致的生活,分类放置的用品,代表着过去某段时期在某个领域的阶段性狂热。她时常在清晨午后的某些时刻讲究仪式感和器具之美:生活中需要这样的时刻,哪怕有些做作,哪怕心知肚明这不是常态。储物格里是软布覆盖的茶具,抽屉里是闲置的烤盘,角落里是蒙尘的长方形塑料盆——她喝茶、烘焙和种菜的残留,那些曾经热烈的过日子的兴头。

实施“海德格尔行动”所必需的工具,被她藏在储藏间最隐秘的地方,一个暗格里,跟她的白玉吊坠、珍珠手串和金饰放在一起。工具说平常也平常,但毕竟不是常见的家庭日用品,托老家的亲戚专门找了寄过来,颇费了番周折。

她抠开木板,往里头看,先看见的不是黄金珠玉,不是发光的黄金珠玉,是那件颜色暗沉的工具,一下子就扑到眼睛里。

她已经很久不佩戴首饰了,但始终记得首饰接触身体时的感觉。夏天戴上珍珠时那一瞬间的微凉,冬天热热的白玉坠子从毛衣里拉出来时胸口的虚空。

她抬起手来,准备取出工具。手缓缓地接近柜门时,她看见自己手上的皮肤变柔润了。有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幽暗的储藏间,月亮出来了。

她挽起窗帘,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月光顺着黑暗淌过去,跟那天晚上的月光一样,柔软,轻逸,静静地在房间里漾着。得有十年了吧,那个夜晚,依然清澈地浮在无数个模糊晦暗的日子上面。

那晚,她走进卧房,摁下吸顶灯的开关,灯管沙沙两声还是熄灭了,房里却有光。她走到窗前,发现了天空中的月亮,月光沿着她散开的头发披拂而下。看到手臂上的光,她蓦地愣住了,仿佛是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夜晚还有月亮。清光湛湛,融掉了一大片黑夜,月亮周围,是冰环一般莹白的清朗,接着,才是灰蓝色的夜空。他也走进来,跟她并排站着。她说,我想起来了,以前读过的古诗都活了,有自己的气息和体态了,我好像一下子能回到古时候,亲眼看见写诗的那些人了。你看看,唐朝的月亮,不也是这一个吗?他说,我知道,不用多说了。他们两人,心领神会,他们两人和月亮,也心领神会。久远古老的月光,雪一样轻盈地落在他们的身体上,又化成了水般流向地面。月亮是痴的,多少年它都没变。他们在月光下并排坐着。她全身松弛,只觉得安详,她在他脸上也看到了踏实和平静。那一刻,她确信,他们抓住了一点儿不变的东西。那是个安全和确定的晚上,每次世界又让她惊惶难安时,只要一想起有过那样一个晚上,她就觉得心里踏实了。总有一些不变的东西。

此刻,她坐在椅子上,为明明没做成的事歉疚着:你想做什么?你想对他做什么?她合上暗格的门板,使劲儿摁了摁,像是要把那个邪恶险峻的念头关在里面,关严了,封死了,直至化成时间的灰。

她走出储藏间,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说,走吧,我们一起散步去。

他们沿着人工湖的步道散步,月光在湖面的开阔处随水波潋潋地晃荡。他跟在她身后,不像影子,像是长在她身上了,硬石头一般,磨着她,坠着她。

夜里躺在床上,他抓着她的手才能入睡。自从朋霍费尔被发现摔死在小区天井后,他的情况就更糟糕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熟睡时,他依然花着一部分力气攥住她的手,甚至嘟嘟哝哝地,抓起她的手指头来用力吮吸。她夜梦很多。有时候会梦见朋霍费尔,被他揽在怀中,直直向上的尖长耳朵,全蓝的圆睁的眼睛,使得它保持住一副惊奇的表情,相较于雪白细滑的长毛和秀丽的尖脸,他更喜爱它这副惊奇的表情,好像时刻对世界有所发现。还有的时候,她梦见自己坐在飞机上,看到绵延的山向着一条河倾倒下去,流水被压扁,渐渐停驻在河道里,不动了。

第二天,周素格请钟点阿姨在家里多待了两个钟头,她独自一人来到公园,认识了一种叫蓝花楹的树。

我出门有紧急的事情要办。周素格眼巴巴地看着钟点阿姨。

钟点阿姨在家里做了三年,名字她总记不住,只记得是姓张。试用的那次,张阿姨做完清洁,和扫帚、拖布一起并立在房间一角,喊准雇主出来检查。当着人家的面,周素格只随意扫了一眼,点头说好。等阿姨走了,她才蹲下去,伸长胳膊往电视柜里头摸,摸到最里面,看不到的地方,还是湿漉漉的,擦过了。谢天谢地,她在心里叫道。她俩年纪应该差不多,但周素格一直叫她阿姨。

阿姨说,你怎么又要出去办事?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不是办过了吗?

哪能是一桩事呀。你不用干活儿,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咖啡,茶,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水果,鸡蛋卷,核桃酥,饿了就吃。

你出去多久?

三四个小时吧!

是三个还是四个?

四个。

那不行,待四个钟头就六点多了,我还要赶回家做晚饭,我男人——

这次酬劳加倍。是急事,阿姨,你当帮我个忙吧。

张阿姨用百洁布猛搓几下人造石台面,抬起头来说,去吧,你去吧。

为了节省时间,周素格选择乘坐地铁,转一条线再做三站,就是博物馆了。

几天前的傍晚,潦草的饭菜又被端到油腻的茶几上,她招呼他过来吃饭。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把食物塞进嘴里。就是填饱肚子而已,他们已很久没有坐在餐桌前,好好吃一顿晚饭了。

本地新闻依旧是高空坠物、涵洞抢劫、孩童出走,节目快结束时才播报了一条文化新闻,她听着听着,猛地抬起头来,盯住了电视画面。屏幕里像透出一道光,另一个世界的新异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接下来暗淡的一日。她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越想越兴奋。兰森,她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脚步放慢了。暮色在这一刻步入房间,她沉默地坐下来,夕照的光犹疑无力地浮动,屋里明明暗暗,抖颤着,悬垂在白日的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转了个身,不见了。天黑了下来。

夜里她睡不着,照例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头脑变得机敏异常。石器时代文物特展,石器时代,石器时代,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却突然想到该去博物馆看看了,突然对石器时代的人怎么生活发生了兴趣。她也想跟他说说,像以前那样,无论多么复杂幽微的感受,也无论这复杂幽微是用多么破碎的语言表述出来的,彼此总是会意,不住地点头,并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对方。现在,她的高兴或悲伤,都没法邀请他品鉴了。

到底该怎样摆脱他呢?无数个想法像透明的汽水泡成串地升腾。第二天一大早,她下定决心,实施“海德格尔行动”。当然,上午一定要对他和善些,要忍住脾气少训斥他。她打算吃过午饭就取出木椅子和粗麻绳,捆住她的丈夫,确保他待在家里不会乱动煤气,也不会跑出去走丢了。她将拥有完整的一下午时间,想着想着,她就笑出声来了。

午饭是精心烹制的,红烧排骨,小白菜炒豆皮,西葫芦鸡蛋饼,海带汤,一一端上餐桌。吃饭的时候,因为知道“海德格尔行动”已矢在弦上,她对他就格外耐心,一脸笑模样,往他碗里夹排骨,轻声细语地让他多吃。落地镜映出餐桌和餐桌旁的两个人,她瞥了一眼,见镜中的自己正在微笑,只觉得别扭,镜中笑容蓦地消失了。她夹起几块豆皮,掉了一块,又瞥一眼镜子,心里有点发毛,怎么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越来越拿不准自己了。说不清楚,真说不清楚。

他好像知道她是谁,眼神里没有茫茫的不安。她收拾碗筷时,他突然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坐下。

她只好坐下,他慢慢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放在她手心里,郑重地压了压。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

丈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像献宝一样,给了她五十块钱。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前的几年已不能走路,隔一阵子,歪在床上的母亲就跟犯了错一样地往外掏钱,她又急又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母亲就讪讪地,把钱重新放回到枕头下面。

她把钱塞回到他手里,说,你是不是害怕什么?害怕我不管你?钱你自己收着吧。

他说,给你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给我的,你知道我是谁吧?他低下头,攥紧了钱。

她叹了口气,说,我是周素格,你爱人周素格。你叫乔兰森,科大的哲学老师。咱家还养过一只猫,白色的安哥拉猫,你起的名字,朋霍费尔。

他认真听着,过了一会儿,他说,知道,我都知道。

周素格心里已然后悔,怎么又提起朋霍费尔了,万一他像上次那样拉着她到处找猫怎么办?她记得他遍寻不获的失魂样子。再度提起朋霍费尔,她心里是咯噔一下的,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朋霍费尔是一只年届中年的猫,身手还算敏捷,经常上上下下地攀爬,五楼也不算高,它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不论如何,她都知道,博物馆是去不成了。一天天等着盼着,终于到了保洁日,她抓住钟点工来家里做清洁的机会,独自一人来到市博物馆。

一步就跨进了三百万年前。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了,离她的生活足够遥远。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遁世,一瞥见几个中老年妇女在屏幕里晃动,她就烦躁不安,她对所有的时装剧都过敏。

第一眼看到石核、石球、刮削器,她呆住了。跟精巧无缘,但也绝不粗陋,她观察着小小的石球,一侧是毛糙的岩石粒,一侧光滑。它起起落落,砸开过多少颗坚硬的果实,她想象着那个场景。刮削器更让她惊叹,那磨过的一溜薄石片边儿,那一点儿非天然的弧度,现在这样看着,既叫人心生谦卑,又不禁后怕,那惊心动魄的一磨,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要是没有那道灵光闪过,此刻我又在哪里?

……

(摘录)

蔡东: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中篇小说

把灯光调亮__张抗抗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10期)

秋莲__陶 纯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10期)

天蝎__南飞雁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9期)

眼球__任珏方

(选自《福建文学》2016年第9期)

短篇小说

相亲相爱__宋 尾

(选自《青年作家》2016年第5期)

蔡屋围__吴 君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10期)

尖叫__付秀莹

(选自《广西文学》2016年第7期)

月城春__刘鹏艳

(选自《红豆》2016年第9期)

音乐教育__沈诞琦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9期)

开放叙事

落雁岛__曹军庆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

小说就是在用沙子做房子(创作谈)__曹军庆

预告

为你做一本新刊物

《小说月报》2016年第11期,2016年11月1日出刊,总第443期

蔡东: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中篇小说专号

隐疾__裘山山

(选自《作家》2016年第6期)

命悬一丝__尤凤伟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6期)

山顶__王 棵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8期)

老海__李金波

(选自《十月》2016年第4期)

春心__荆 歌

(选自《时代文学》2016年第7期)

阵亡__尹学芸

(选自《当代》2016年第4期)

驯牛记__陈集益

(选自《文学港》2016年第8期)

一百块大洋__邓宏顺

(选自《湖南文学》2016年第8期)

榻榻米下的秘密__光 盘

(选自《广州文艺》2016年第7期)

胭脂路__欧 曼

(选自《芳草》2016年第4期)

《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4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10月出刊

蔡东:没人察觉到她们正身处绝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创刊于1980年的《小说月报》一路上的点点滴滴进步皆得益于广大读者的关爱。为了向资深读者提供更优质的阅读体验,2017年1月起《小说月报》推出“大字版”,将原版精华内容加大字号,重新编排,目前全国邮局均可订阅。您对刊物有何意见与建议,欢迎联系编辑部邮箱xsybtj@126.com或通过微博、微信号留言。期待您发出自己的声音。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大字版邮发代号6-37,每月16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订阅可咨询所在地邮局(所),网上订阅可至邮政报刊订阅网(//bk.11185.cn)、杂志铺网店(//www.zazhipu.com)、当当网(//www.dangdang.com)或百花文艺出版社淘宝店(//baihuawenyi.taobao.com)、微店(//weidian.com/?userid=837492713)。

长按识别图中二维码

订阅小说月报微信

小说,就是小声地说小说月报微信 刊物最新动态,作品精彩文字,作家创作感言,读者阅读心得,文坛潮流脉动,随时随地向您报告。

最新文章

取消
扫码支持 支付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