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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陈梦雅:把骆驼的尸体抬上来

广场|陈梦雅:把骆驼的尸体抬上来

陈梦雅

生于江西南昌

写小说,做科学哲学

当代的小说写作者在叙述语言和书写形式上不断进行着开拓性的实践,使小说文本呈现出绵浩、多异的面貌。陈梦雅的《基于科学革命(16世纪——17世纪)的故事》起源于一名文学作者对巨大事物的想象。她以16世纪——17世纪的科学革命为基础,以所有克制的修辞与发想,创造出一种摆脱了科普报告般的扁平趣味,又克服了文学艺术对自然知识的自恋式审美的文本。

contemporary authors of fiction are continually experimenting with new forms and narrative techniques ,lend fiction its great variety and breadth .Chen Mengya's " In View of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16th to 17th Century)" originated from the imagination of this literary author when thinking about enormous subjects.She takes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of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 as a basis,and then uses fairly restricted rhetoric and concepts to write in the matter of popular science reports, While also retraining the tendency of literay works toward a narcissistic aesthetic idolatry of inherent natural understanding.

— Public Square 广场 —

| 基于科学革命 |

| (16世纪 —— 17世纪)的故事 |

把骆驼的尸体抬上来

作者:陈梦雅

嘘,解剖台上,死神从包裹它的身体里走了出来。

——基于科学革命(16th-17th)的故事之“克劳德·佩罗死了”

克劳德·佩罗(Claude Perrault)马上就要死了。

没人知道这个75岁的老头在回想什么,谁让他这辈子干过的事儿实在太多呢。

克劳德·佩罗是1688年10月9日死的。在断气前的几个小时,他好像看见了玛丽·佩罗(Marie Perrault),和弗朗索瓦·佩罗(Francois Perrault)。这两个佩罗家族不幸早夭的孩子,还像他们死时那样,玛丽十二三岁,弗朗索瓦只有几个月大。克劳德·佩罗马上又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他不应当对这两位同胞弟妹还有什么确切的视觉记忆。那个瘦如枯蜡的少女,和那个蜷紧如拳头一般的婴儿,与瞪羚,狮子,海狸,鸵鸟,骆驼的形象交织在一起。有时候,克劳德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些对象的静脉。他就像那些因为失眠所以盘点羊群的人一样,一根根数着那些涓细,翠蓝的血管,从1开始,越数越困。最后,克劳德·佩罗睡着了,再也没能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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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浮宫东面

克劳德·佩罗死后,人们并不经常提起他,尽管他的死因那样荒谬。没人乐意费工夫为他提笔立传。有关他的记载也为数不多。克劳德·佩罗的名字偶尔出现在有关16至18世纪的建筑学史料中,主要因为他是巴黎卢浮宫东面廊柱(The Colonnade)的领衔设计者。然而,那个时代盛产高人。恐怕,就连克劳德·佩罗的亲弟弟死了之后,也比他更常被人们怀念与追悼。说到他的小弟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后人的第一反应通常是一本童书《鹅妈妈的故事》。书中《睡美人》《灰姑娘》《穿靴子的猫》《蓝胡子》《小红帽》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篇之所以能从地下传说,野生民谣变成奇幻童话的奠基之作,全有赖于夏尔·佩罗对文学的敏感与热情。

克劳德·佩罗就出生在这种不太平凡的家庭。殷实,有声望,父亲皮埃尔·佩罗在议会工作,与妻子生育七名子女,死了两个,在剩下来的五个中,克劳德位列第三。克劳德和兄弟们在父母的慈荫下长大。皮埃尔极其重视对子女的教养。一家子除了政客之外,还出了律师,科学家,神学家,文学家。起初,克劳德接受的是医科教育,26岁获巴黎大学医学学士,两年后又摘得硕士学衔。

是的,佩罗家是那种在一个璀璨时代被流星砸中的门庭。随手揭开屋檐上的哪片砖瓦,都能觑见恣放的灿烂。即使并不见得个个都大鸣大放,至少也如那煤球中的火,清晰可见地燃烧过,用尽自己的才能,并为社会创造了价值,留下了遗迹。

硕士毕业后,克劳德·佩罗进入了职业医师这个行业,主治内科。17世纪的欧洲,除了法学以外,医学的学术地位和神学比肩,是高等学府的两根顶梁柱。钻研人体的机制与奥秘,不亚于钻研上帝在宇宙中的布局与信号。人们还善于在二者之间建立某种隐秘的关联。比方说,假设某个周日的清晨,一位妇女忽然在礼拜的人群中高声反复背诵圆周率到小数点后四位,她随即被丈夫和一双子女送往医院。经诊断,该妇人被判定为精神错乱。精神错乱(lunatic)一词来源于拉丁文月亮(Luna)。人们相信,月亮和大脑都是又湿又冷的物质,后者一旦出了差错,前者难脱干系。

那时候,甚至最有见识的人也认为,宇宙与人体是上帝自然之书中两个遥相呼应的章节。人类的肉体寄居在宇宙之中,人类的灵魂寄居在肉体之中。相较于大宇宙而言,肉体是一个小宇宙。破解自然之书的语法,意味着探明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领受神的旨意。

我们人类啊,从古至今,对环境,以及其他生灵的兴趣就是现成的,如同云里的水,到了时候,说有就有了,变成雨洒向大地。然而,人类没有能力制作一张比宇宙更大的手术台,然后将宇宙抬起来,放到手术台上细细检查。这就有点儿像当我们坐在一颗台球上的时候,不能支起整张台球桌。可是,人类有能力制作一张小一些的手术台,然后将别的人或者其他动物抬起来,放在手术台上。

如此,便产生了解剖学。医学出身的克劳德·佩罗还成为了一个解剖小组的头儿,加入了巴黎皇家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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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Vitruvian Man)

出于道德和宗教的忌讳,解剖在古代是被禁止的。仅有的例外大概是在埃及,那是因为他们得制作木乃伊。到了中世纪晚期,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天主教会放松了要求,医学院里头已经有了解剖课。诚然,尸体短缺是个问题。甭说那会儿,哪怕搁现在,看着挚亲死后被当众开膛也不一定那么好接受。怎么办呢?两条路,其一是对死去的重犯下手,其二是各种动物。克劳德·佩罗处理过许多种动物的尸体。他手持过若干尺寸不一的刀子,用来切割尺寸不一的动物,和那些动物体内尺寸不一的部位及器官。那个时代的刀具在形状上也有差异,用来直插肋骨的就比划开肚皮的要更窄更长一些,有的略有弧度,用来剜某些特殊形状的骨骼。

偶尔,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只刚刚死去不久的动物,一刀切下去,冰凉的刃接触到温热的血,仿佛立即起了一层雾。

每当想到不同器具的种种妙用而陶醉不已时,克劳德·佩罗会立即在心里喝止自己,认为这样他就和那些沾沾自喜的野蛮行刑人没有两样了。

说到这儿,暂且允许我卖一个关子,将解剖放一放,克劳德·佩罗的离奇死亡很快会引领我们回到这里。

在大致二十年的行医和解剖生涯之后,克劳德被古代军事工程师维特鲁威(Vitruvian)提出的另一个隐喻吸引,并开始兴奋:建筑就是身体。1673年,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经克劳德翻译在法国出版。维特鲁威是罗马人,生活时代大致在公元前1世纪。《建筑十书》是古希腊完整遗留下来的唯一一部建筑学专著。在维特鲁威的论述中,人体比例被誉为完美,应当探索个中规律,并巧施于建筑。

在翻译这套书期间,克劳德·佩罗于1666年左右领衔卢浮宫东立面的设计与建造。那时候,他已经年逾五旬。克劳德直接受命于那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国王:出自波旁皇室,史称太阳王的路易十四。巧合的是,《建筑十书》的题词也声明献给一位皇帝。不过,1680年左右,路易十四高举君权神授,中央集权两面大旗,不再关注卢浮宫的建造,堂皇驰骋进了位于巴黎郊外的凡尔赛宫。原本割据各方的贵族们也被驱逐,诱拐进了那座辉煌的洞窟中。好在那会儿克劳德·佩罗已基本完成了卢浮宫东面经典的科林斯柱式(Corinthian Order)对列设计。此作奠定了克劳德的建筑师身份,此后他还主持,或参与修建过一座天文台, 若干教堂,甚至是凯旋门。

老克劳德·佩罗活了75岁。他服务了一辈子的国王,路易十四,比他还多活了两岁。这个被歌德(Goethe)称为帝王的完美样本,却又毁掉了自己的人,不满5岁就继承了王位,却长期听命于红衣主教马萨林(Mazarin),24岁才独揽大权。77岁死掉的时候,他的儿子,儿子的大儿子,大儿子的大儿子都死在他的前头,最终只能让5岁的曾孙继位,成为路易十五。

路易十四活着的时候,拥有各种宫殿,各类院部。他花大量时间来检验军备和组织舞会,还有许多园子,植物园和动物园。国王顶喜欢深秋时候的园子。深秋的园子是一只金色孔雀,羽毛怒涨,全部竖起张开,下摆毫不顾忌地掠过地面。它挺起圆润的颈子,步伐缓慢而坚定,走过一朵又一朵荣美的云,和闪烁着光芒的浆果树。它好像一块反光的铁,集权柄,傲慢与热量于一身。

1688年深秋,也就是克劳德·佩罗离奇死亡的那年,巴黎皇家科学院收到了六具动物的尸体:狮子、海狸、蜥蜴、鸵鸟、瞪羚、骆驼。它们都是从路易十四位于巴黎的园子里运送来的。

解剖意味着什么呢?切开一块脂肪,就等于揭开了命运无穷多厄运中的一个范例,死神从包裹它的身体里走了出来。

调查清楚这些动物为何成批死亡是克劳德·佩罗及同事们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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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普通骆驼的侧脸

那时候克劳德已经75岁了。他的后半生主要在盖房子和出书。那些书既涉及动植物生理学,还涉及声学,偶尔才为亲友,穷人看看病。鲜为人知的是,克劳德还发明了一些有趣的装置,包括但不限于一台计算设备,一座水钟,一组用于旋转显微镜的滑轮系统。显然,克劳德·佩罗对事物的结构痴迷,并且具有超众的才能。他已经不经常手持解剖刀,站在手术台旁边了。

作为一名医师,尸体是一些你永远不能责怪,但又应当认真对待的对象。

这与大多数人的生活大相径庭,想想看,多么令人感到疲惫。

克劳德·佩罗死于一场感染。当他在解剖一只骆驼的时候,不慎被解剖刀划伤。

附注:

1. 卢浮宫东面的建造也可能启动于1668年。

2. 达芬奇(Da Vinci)的著名画作Vitruvian Man就改编自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

3. 克劳德·佩罗死后11年,在巴黎出版了一本小书,有关他的发明。根据这本书,克劳德至少发明了9个设备,其中大部分曾在卢浮宫被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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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飞地第十五辑《语言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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