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夏目漱石之妻》：冷暖自知的明治婚姻故事
“世上我认识的女人只有一位，除了吾妻，其他女人对我而言都不算女人。我想吾妻也是这么认为，天地间只有我一个男人。照这样看来，我们应该是世间最幸福的一对。”
——夏目漱石《心》
国民大作家，漱石百年祭
说起夏目漱石，国人熟悉的大概是那个把 “I love you” 翻译成 “今夜月色很美”、尽显日本人含蓄委婉的高语境表达之例。夏目漱石（1867.2.9—1916.12.9）是明治时代少有的重视实践和国民影响的文学家。他的文学水平受评论家称赞，写作风格受普通民众欢迎，又落得个批判现实的政治正确，自1984年起夏目漱石就以国民大作家的身份被印在千元日币纸钞上长达20年。而今天正是他诞辰150周年的纪念日。
千元日币上的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本名夏目金之助，漱石的笔名典故取自于中国《晋书·孙楚传》 的“漱石枕流”，“漱石”比喻坚强的意志。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的地位颇似中国文学界的鲁迅先生，都开一代文坛之新气象。鲁迅曾对他的创作给予高度评价：“夏目的著作以想象丰富，文词精美见称。早年所作，登在俳谐杂志《子规》上的《哥儿》《我是猫》诸篇，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是明治文坛上的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不仅如此，鲁迅后来回忆自己当初“怎么做起小说来”时，也曾明确指出漱石是他那时“最爱看的作者”之一。
文豪的作品自然是影视剧改编的一大宝藏，聚焦这位国民大作家文学外生活的日剧则让读者观众了解其性格点滴及其作品与生平的互文。2006年5月东京TBS放送的40集电视剧《我是主妇》中，女主角就因过于专注算计日常开销，引来了作为千元旧钞守护神的夏目漱石附身，从而让文豪通过现代演绎而复活。
2016年12月9日是夏目漱石逝世100周年，日本NHK电视台推出了百年纪念作——四集秋季迷你剧《夏目漱石之妻》。本剧改编自夏目漱石的妻子镜子与女婿松冈让所著的《漱石的回忆》，讲述了性格迥异的夏目夫妇从相识到组成家庭、再到晚年漱石重病缠身近20年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在《最完美的离婚》中扮演相似角色的尾野真千子演活了与文豪丈夫斗争生活大半生的耿直贤妻，而夏目漱石的扮演者长谷川博己曾在《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呢～》中饰演一位自诩为“高等游民”的资深啃老族，此次他出演“高等游民”一词的创造者可算是精神的上溯。除此之外，黑岛结菜、满岛真之介、竹中直人等演员也有加盟。主配角的表演朴素真实，很有情节剧的感染力，配乐以钢琴为主，自然光线的选取尤为出色。
《夏目漱石之妻》最成功的地方就是采用人物侧写的手法，从妻子的角度重新解读夏目漱石的人生。和其他文艺作品要不关注夏目作为养子的艰苦出身，要不挖掘他在“和洋”文化之间冲突的路径不同，本剧更关注的是一个身心都颇受煎熬的作家，如何在家人无条件的支撑之下逐渐成长起来。另外正如剧集海报中夏目伏案、身后妻子依偎的形象，抛开文豪光环，这个明治婚姻故事也是笑中有泪的：天才背后的人总是更艰苦强韧，贵族千金嫁给怀梦书生，跌入现实瞬时清醒；夫妇之道冷暖自知，他人眼中争执吵闹，或许是另一种相濡以沫。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文豪
剧集以夏目镜子的表妹山田房子作为讲述者，300分钟的线性叙事将一个没有“今夜月色很美”式浪漫的现实生活娓娓道来。故事开始，出身贵族的中根镜子通过相亲认识了中学讲师夏目金之助，一向难与人亲近的夏目被笑容爽朗的镜子所感染，镜子也被夏目的高冷沉着所吸引。互有好感的两人在阳光灿烂的街上迎面相遇却未说一语，镜子回头的欣喜表情成为她苦乐交织的婚姻的高光之笔，日后剧集影调逐渐转向阴暗压抑，在夏目病危时镜子回忆相识之初，闪回画面的明暗对比令人心痛：明明倾心于初见时最天真的笑颜，婚后却一股劲地磨损人心。妻子再开朗的性格，若永远无法得到回应，终有一天发觉自己的一生在等待与寂寞之中过去，若不怨恨也定会觉得凄凉。
夏目漱石的性格缺陷在与镜子的婚后生活中逐渐显露：他冷漠、神经质、自我中心，是个大男子主义的家暴狂，令观者惊诧——没想到文豪的个人生活竟然是如此不堪，夫妻两人简直可算作“渣男配圣母”的虐心怨侣。没有任何刻意修饰美化为尊者讳的真实，日本人把自家的文豪拍得像个活生生的人。在夫妻二人的交心时刻，夏目袒露了自己由于原生家庭造成的不幸：出身望族却被父母抛弃，幼年即被寄养，后来又被养父“卖回”到夏目家。动荡不安的童年让夏目形成敏感自卑的个性，他不相信人和家，却又因缺爱而成为极度渴望家庭温暖的爱无能患者。
这些遭遇相信对于夏目的心境及日后的创作有很大的影响。从几部带着浓厚自传色彩的小说如《少爷》《三四郎》《之后》《道草》等等都可见其端倪。故事里的主人翁多半有着良好的家世，却不受父兄所重视，也因此他们往往是孤独地、很早就意识到要自力更生，但内心里则无不渴求亲情的温暖。有人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作家因自身的遭遇或基于悲天悯人的情怀而意识到真实世界的不完满，呕心沥血发而为文，才有感人的作品问世，但这份感动人心的力量往往来自于苦痛与不幸。重新回顾夏目漱石的生平，便知此言不虚。
新婚伊始，两人的生活平和甜蜜，但时代对于女性的严苛以及对待男性的宽容，让夏目渐渐对生活有了怨言；在招待同僚、日常起居的虽有争吵但无大波澜的生活中，夏目父亲在东京过世又投下一枚重磅炸弹。两人奔丧返程途中，因为过于颠簸劳累，镜子流产了。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折射出作家的影子，而在夏目漱石的作品《三四郎》《其后》《门》中男女主人公的孩子不是流产，就是早早夭折，可见流产对于夏目的影响也很深刻。剧中的夏目过于心痛，直接对镜子置之不理、进行冷暴力，他是在惩罚自己却让镜子寒心，绝望的她在冷冷冰雨中跳河自杀。
还好，或许是上天不希望这位国民大文豪失去心爱的妻子，路人救下了镜子。夏目并非不爱镜子，而是从未体验过亲人之爱的他在表达方式上有很大问题。同样也要感谢这次自杀，让镜子与夏目打开了彼此的心结——“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会有人给我送便当，也会因为寂寞来看我。”夏目面对妻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梦想：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我想写小说。
1900年，夏目漱石奉教育部之命前往英国留学两年。留学时期，夏目漱石体认到所谓的英国文学和他以前所认识的英文有着极大差异，精通英文不足以增强国势，这使夏目漱石赖以生存的理想几乎幻灭，再加上留学经费不足，妻子又因怀孕而极少来信，他的神经衰弱因此更为加剧，一直到回国后他始终为神经衰弱所苦，但也刺激他更专注于写作。
维持家庭全靠信念走到黑
夏目漱石几乎终生为神经衰弱所困扰，敏感的他童年就过得不幸福，剧变的明治社会更让他痛感世态炎凉。从英国回来后，他性情大变呈现抑郁躁狂的状态，对妻儿女佣动辄打骂，故意找事要休妻。放到今天事态已经到了“不分留着过年”的焦灼关口，镜子带着孩子回娘家暂避。后来才得知夏目是得了神经过敏症才如此暴力，在被周围人劝离婚的时候，镜子说：“（漱石他）要是是因为讨厌我才打我的话那离婚也没事，可他是因为生病了才对我们行使暴力的啊。是病的话只要治就行了，我没打算跟他分开。”
夏目漱石家庭合照
夫妻二人的风雨同舟还体现在对亲属的处理上，明治时代的阴影——对外战争、政治投机、金钱与情义等等让这个家庭内外交困。镜子的父亲前来找夏目做投资担保却被镜子含泪拒绝，事后夏目找来妻弟说明原委后给钱，并承诺一家人共渡难关；夏目早已断绝关系的养父凭借年少的夏目一纸“不做不实不人情之事”（不做不近人情之事）的字据，要挟成名的夏目救济自己，胃病发作痛倒在地的夏目无能为力还为其开脱，是孕中的镜子冒雨追出，拿积攒三年来之不易的钱换回毁名誉的字条，镜子对养父所说之话完全不像出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之口，而是含辛茹苦坚强果敢的妻母为夫挺身而出。
出身高贵但平易近人，性情豁达又坚韧不拔的镜子决定嫁给夏目相伴一生的关键，是婚前阁楼的占卜，可是妻子隐忍奉献不离不弃还是因为爱情，可以说没有镜子就没有夏目漱石。夫妇也许就是如此，纵然有万千委屈，但是选择了，就要相互扶持走下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占卜也是没错的。结尾的修善寺大病时，胃溃疡的夏目吐血病危之际，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呼唤内人，在镜子怀里又安慰她“我没事”。从一开始的“我是个与家无缘的人”到 “我们回家吧”，中间隔着镜子多年的泪水和心酸。
夏目漱石的文学作品常取材自生活，在此剧中就可发现很多微妙的互文：比如受友人邀约且为排解苦闷、以自家黑猫为对象的写生文《我是猫》让夏目漱石扬名文坛，书中那位教英语、性格怪癖、常犯胃病的穷酸书生就是夏目的化身，而主人公苦沙弥夫妇的日常就有夏目夫妇斗智斗勇的记录；《野分》中想成为作家的学校老师和因担心生计而不许丈夫辞职的妻子关于职业规划的争吵在剧中有完整呈现；寄托情思的《文鸟》让夏目曾经的心上人和文鸟在心中合为一体，可以窥见作家过去的秘密，剧中夏目因为镜子疏于照顾导致文鸟死亡而动粗和女作家情敌上门都让文学作品的内涵有了拓展；全剧最后那个一扫悲苦、梦幻般美好的青山场景中，身穿白色衣衫的夫妻两人极目远眺，镜子笑着问夏目自己是否是《少爷》中老女仆阿清的原型，这位无微不至照料少爷的阿清是写信时可以自由吐露心迹的对象，而且死前要和少爷埋在同个坟墓。“不是你的文鸟，是想与你葬在一起的阿清”，镜子有理有据地说明自己与阿清的相似之处，一旁的夏目明明被看穿却傲娇地说：“就当是这样吧！”——对于无法直白说出“我爱你”的夏目漱石来说，这大概就是最深情的表白了。同时这也体现了典型的东方式夫妻关系：男人不是在寻找妻子，而是在寻找缺失的母亲。
夏目去世后，镜子也有在孩子们面前失言的时候。当被孩子们揶揄的时候，镜子会说：“你们这样嘲笑我，你们父亲在世的时候，就算我犯了错也只是温柔地指正我而已。”镜子毫不掩饰自己对夏目的怀念之情。镜子不仅为夏目生了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更在他去世之后以一己之力把亡夫的文学遗产保存下来。在丈夫过世47年后，夏目镜子以85岁的高龄离开了人世。夏目漱石的孙女回忆道，自己的奶奶在晚年常常会对儿孙们说：“我一生遇到了那么多男人，最爱的果然还是夏目金之助。”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