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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贱人”做朋友:女人之间的一种友情

“贱人”米微微

有多少中学女学生,从来没有跟一个自己眼中的“贱人”或“病人”做过朋友?

反正我有。

长久以来,米微微就是我心里标准的“贱人”兼“病人”。

自打璐璐离开学校之后,从表面上看起来,米微微是我初中时代过从最密切的女同学。

尽管如此,在我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停止过讨厌米微微。

也是,女人之间任何表面上的过从密切都可能蕴含着悠长的彼此讨厌。

令到女人对友谊的记忆无限绵长的,往往不是记忆着对方的好,而是记忆着对方有多讨厌。

在离开中学,不见米微微的好多年里,每隔一阵子,我都会想到她。

在那些回忆里,一边是我和她情同手足的画面,一边是心底里一些按捺不住的“不怀好意”的念头,且那念头仿佛野火烧不尽的离离原上草,不论我如何努力,它总能因各种原由被刺激出新一轮的滋生。

我试图分析过自己内心反感的根源,得出以下结论。

米微微是那样的一个人:她长得没有很美,功课也没有很好,家里也没什么背景,穿戴也不过尔尔。除了会弹一点点钢琴,似乎也不没掌握其他什么能算得上是“一技之长”的事儿。

总之就是一切都中等。

在我们受到的教育中,中等的人就有义务死气沉沉。

如果和我一样中等的米微微也和我一样甘于中等,以懦弱的姿态保持沉默,大概我就不会那么讨厌她了。

然而,她不。

她偏要置中等于不顾,任着性子活得一惊一乍,想方设法地就是要表现得“我跟你们不一样”。

从我认识米微微那一刻起,她就事事处处都拿捏着一种通常只属于美女的招摇的做派,时刻渴望被关注的热忱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好看的女孩。

如果我们那个时代就流行朋友圈自拍神器这些东西,米微微一定是那种一天到晚嘟嘴比剪刀手玩儿命自拍并炫耀名牌和名人关系以各种方式坚持不懈求关注刷存在感的自恋狂。

一个长相平平的人太执迷于被关注简直如同A 货,应当被列入被打假的行列。

可不是嘛,A 货的存在,不一定让“正牌奢侈品”反感,但一定会让“正牌平价品”反感,因为它危及到了“正牌”的自我认知。女人之间的较量往往是这样,一旦实力失衡,就会自动搬出“道德感”给自己加码。

米微微完全无视代表正牌们的道德感,她除了玩儿命自恋,还长期坚持使用两个强调存在感的法宝:一笑;二没完没了的演热心肠。

米微微特别爱笑。

在对整个中学的“有声记忆”里,有两个人的笑声最频繁,一个是杨震宇,一个就是米微微。

不同在于,杨震宇的笑,出于纯粹止于纯粹,从不故意,可是因恰到好处才特别有力量感。而米微微的笑,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基于某个蓄谋。她总是笑得夸张,突发,持续且凌乱,总觉得她是用笑在隐藏什么别的企图。

然而,这个世界的荒谬即是在于,一切既有的秩序都无法对抗一个死乞白赖的“持之以恒”。

米微微就是那么奋力地笑着,笑到后来,真的笑出一条血路,获得了她在乎的、被关注的结果。

或许,每一个容不下别人的心房里,总是默默对应着一个对自己的不满,有时,讨厌是因为嫉妒;有时,反感是因为类同。虽然少年时候的我不愿意承认,然而,当她每每成为受关注的焦点时,我多么暗自希望那个位置偶尔也能属于我。

除了笑,米微微还持续奋力地演出各种热心桥段,那些桥段又总是跟我们身边的男同学男老师有关。

米微微从小就毫不掩饰对异性的热爱,这和我们大部分女生受到的“人前演骄矜”的教育再次背道而驰。

初中时期,米微微热爱男同学的方式是随时零障碍地拜托他们登高爬低地帮她干这干那:她抱不动她的书了,她的沙包被踢到实验室屋顶了,她的丝巾被一阵风刮树上了,她的自行车把歪了,她的作业两小时以前落在了阶梯教室需要翻墙进去拿……

对于自己的言行搅动起了多少其他女同学的白眼和流言,米微微毫不在意,她的兴致从来不会因为任何的反感而收敛,她只会在逆境中越挫越勇。

问题是,她那一套在我们认识有限的男性世界里似乎很受欢迎。

我们刚上初一的时候,一回,女音乐老师请假,临时换了个年轻的男音乐老师。男老师很腼腆,不知如何应酬我们,只好用手风琴自拉自唱一首歌作为开场,刚唱完,老师都还没张嘴说话,只听角落传来一阵抽泣。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米微微,在那个颇有几分姿色的男音乐老师踏进教室的瞬间我就预感到米微微可能会有所作为。

果不其然,米微微哭了,且哭的动静越来越大。男音乐老师很讶异,红着脸问这是为何啊?米微微一边抹眼泪一边一字一哽咽地说:“我被老师您的音乐感动了。”

在接下来信口胡诌被感动的原因时,米微微又装作不经意地把她会弹钢琴这事儿告诉了音乐老师。果不其然,我们再次被迫听了米微微弹钢琴,她以浮夸的姿态和拙劣的技术弹了让人糟心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男老师在旁边嘴巴时张时闭地演陶醉,还两只胳膊一上一下笨拙地打着拍子,一幅琴瑟和鸣的德行,身心早熟的女同学米微微,瞬间让我们这群知行合一的傻孩子沦为可有可无的背景。

那个男老师只带了我们一节课,但在十几年之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米微微还拿出那个老师寄给她的圣诞卡给大家看,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们还记不记得有这么个老师。

我心里说,我倒是想不记得呢,架不住您每年显摆一回啊。

另一次,上体育课,最后20 分钟老师让自由活动,男同学们去踢球,女同学们分成几组有的跳皮筋儿,有的玩儿沙包。米微微没参加任何女同学们的游戏,蹦跳着到操场边上去看男同学踢球。

班上有一个叫张继业的男同学,踢到兴头上,没看清眼前就一脚长传,不仅踢到了足球也踢到了足球后面的石头,球没飞出太远,张继业的球鞋应声而裂,同时裂开的还有他右脚的大脚趾。

围观的米微微立即冲到受伤的张继业面前,毫不介意地把张继业的脚捧到眼前,亲自给张继业脱了鞋,并且当着其他看傻眼的男同学们的面把绑马尾辫的一条丝质的小方巾解开,用那条方巾包扎了张继业的大脚趾。

等大家刚要为米微微的壮举赞叹,她又把事件推向另一高潮:她放下张继业的脚之后就晕倒了,且体育老师冲过来拍了她脸好多下她都没醒。

她倒下去的时候头发散落在脸侧,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是她故意为之——一个正常的中学女生不可能晕倒的时候还成功把头发散出电视剧里的病态造型。

就这样,大家的焦点立刻从张继业变成了米微微,体育老师甚至没管张继业继续流血的脚趾头,抱起米微微就冲向医务室。

据说等到了医务室米微微就醒了,羞涩地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对刚刚一路抱着她狂奔的体育老师说了句:“对不起啊老师,听我爸爸说,我晕血。哦对了,我爸爸是市医院的主治大夫。”

我心想,得什么样的妖孽,才能在这种情形下,还保持斗志不忘给自己加码。

时年26 岁的体育老师,果然中计,不仅没有恼怒,还脸一红。其后,他在课上把米微微那天的行为定义为“勇敢,善良,细心”。那年期末考试,米微微跑800 米明明没达标,体育老师也让她过了,还慈眉善目地走到正在夸张的气喘吁吁的米微微面前拍了拍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努力了,就这样吧,再跑你该晕倒了。”

此后大家再提起张继业受伤一事的时候,很少人关心张继业的大脚趾,倒是米微微“晕倒”成了主要记忆点。

我本来很为张继业不值,白受了伤,还受到不公正冷落,伤口还可能被米微微的丝巾给耽搁了。

谁知道当事人张继业也是糊涂,不仅到处说米微微仗义,还给米微微买了一条新丝巾,从此成为米微微的死党,对米微微的要求随时有求必应。

有着这样一些男同学男老师的世界,真是令人气馁。

是啊,很多时候,最令女人气馁的,不是男人粗心,而是他们认不清个别女人的别有用心。

米微微长此以往,对她看不惯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就在各种事端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了了。

话说有那么一阵子,米微微忽然爱上了京腔,只要有机会她就抢着说话,满教室四散着米微微面无愧色滥用儿化音的大嗓门儿。

“口音”是一个特别的东西,有时候从一个人的口音可以听出他或她对这个世界的认同方式。

在我后来对米微微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认识中,见识过她各个阶段的不同的口音。不论那是京腔、台湾腔、纽约英语伦敦英语,还是华侨般的故意口齿不清,都是米微微当时的生活缩影。

谁的成长过程都有几种谄媚世界的私房秘籍,要说这也没什么,但得确保自己谄媚的时候别招惹了别人。

“你给我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终于爆发的是范芳老师,她嚷出这句的时候一脸都是“我忍你很久了”的愤怒表情。

范芳喝止米微微的同时把她随身带的一本教案举起一尺多高,然后狠狠地摔向讲台。

那是范芳的招牌动作,她每次表达愤慨都把教案举起来再使劲摔下去,好像猛然就得跟讲台不共戴天,必须使劲儿摔教案才足以表达她的态度。

坐第一排的刘青同学初中没毕业就得了呼吸道疾病,我一度深深怀疑她是常年吸范芳老师从讲台上拍起来的粉尘给闹的。

米微微正在兴头上,脸上的表情一个急刹车没刹住,借惯性不知好歹地问了句:“嘿嘿,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还问?!你还笑!啧啧!你给我站起来!你一个学生我一个老师,你跟我说话你坐着我站着,你这是哪门子规矩?啊?啧啧,你个没规矩的!你一个女同学怎么脸皮这么厚!”

米微微一时面子上过不去,缓慢地站起来,半垂着头低声又问了句:“我,我怎么就脸皮厚了?”

“你就是脸皮厚!你这不是脸皮厚是什么?你脸皮不厚你会好意思问?!”

范老师用一个肯定句一个设问句和一个反问句彻底消灭了米微微最后一丝气焰。

“老师说你,你不好好听着好好反省,你还问我!我让你问!”

范芳说“你”的时候扫视着全班,强调着她杀一儆百的决心:“都给我听好了!一个女同学,就!得!要!脸!!”

范芳的盖棺定论,像一个定海神针,被定义“脸皮厚”的米微微终于暂不争辩。

那之后,米微微不仅放慢了追随京腔的步伐,也暂且放慢了“我跟你们不一样”的步伐。

对于这个局面,我心情很矛盾,我不喜欢米微微的招摇,但我也不喜欢范芳老师的霸权。在两种不喜欢的摇摆和夹缝中,我还每天跟米微微手牵手肩并肩,面无愧色地继续跟她当好朋友。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我主动要跟米微微当朋友的,我跟米微微形影不离的起因基本上跟友谊无关。

有那么一阵子,学校高班有一个女孩儿,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放话要打米微微。

中学校园里常常会有这种事儿发生,总有些个人,像长青春痘一样心底时常生出一些不明来路的疙瘩,必须得打几个人方能止痒。

米微微一度成了诱因,放话说要打她的那个人,是高班的一个女同学。

那个名叫杨晶的女同学是高班一霸,她并不认识米微微。据说就是因为米微微有一天穿了一件形态夸张颜色夺目的棒针衫,穿了就穿了,她还在校园里到处瞎逛,逛就逛了吧,她还大声用京腔说话掺杂着大声的笑,以上多重因素,勾搭出了杨晶的打意。

杨晶具备在学校里横行称霸的先决条件:身形高,嗓门大,有胸,没家教。且成绩不好,性情豪迈,蔑视校规校纪同时又恪守一些自定规则,总是在欺负一些人的同时又帮助另一些人。

“拉一个打一个”是经过几百年验证好用的古老江湖土方,我们的民族特别擅长在拉帮结派上蹉跎岁月。沿袭了古老文明的杨晶,四处生事,然而人缘儿不错。

就在杨晶想打米微微想得最难忍的那几天,我跟米微微因这个缘由成了朋友。

那天,轮到我所在的那个组打扫教室。

打扫进入尾声,我端着一簸箕垃圾准备做最后的收尾,走出教室的时候,看到了我哥梁小飞。

和往常一样,他孤傲地斜站在我们班门口几米开外的喷水池旁边不时左右换着边儿地抖腿,以频次越来越快作为等我等得不耐烦的内心写照。

我跟梁小飞在一个中学,我初一,他高三。他被我妈要求每天放学必须等我一起,对此他颇有怨气。

那天也一样,他看见我去倒垃圾,立刻顺嘴责备。我一边惯性地跟他斗嘴,一边端着一簸箕垃圾快步奔向学校的垃圾站。

等奔到垃圾站,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在垃圾站边缘扒住学校围墙企图翻越。我的脚步声引起翻墙人的注意,她一回头,我一看,那人竟然是米微微。

学校垃圾站在学校公共厕所男厕的一边,紧挨着学校西侧的围墙。围墙后边是男同学偷偷聚集抽烟的地方。女同学如果不是倒垃圾,一般不会去那儿待着。

米微微一看是我,两只手没处搁似的胡乱伸了伸。

“你怎么还没走?”她站在垃圾站边上,神色慌张地问了句本该我问她的话。

我把手里的簸箕往垃圾站里一掀,隔着刚被我扬起来的半米多高的尘埃回答说:“今天我们组值日。”

“哦,真的呀。”米微微没在意尘埃,就地蹲下,心不在焉地又接了一句。

我跟米微微在班里原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所以尽管同学了近一年,对话没超过三次。

我不习惯让比我阶级高的人冷场,答非所问地又硬说了句:“我倒完垃圾就走了,我哥都来接我了已经。”

“你哥?”米微微似乎被“哥”这个词勾起了兴致,从垃圾站边儿上跳下来飞快走到我旁边。

“嗯。是啊,我哥在高三二班。”米微微对我哥表现出的兴致让我感到有些自豪。

“真的呀。”米微微说这句的时候,已经走到我身边相当自然地挽住了我一条胳膊,要知道这是只有特别要好的女同学之间才有的亲昵举动。她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我既局促又自豪,我赶紧把簸箕换另一个手拿,特别希望有熟悉的同学路过能看见米微微挽着我的画面。

就这样,拜我妈我爸先生出了梁小飞所赐,“哥”成了我和米微微友谊的契机。

那天的后续是米微微挽着我回到教室,又用另一只胳膊挽着梁小飞三个人一起出了校门。米微微一路都蹦蹦跳跳地显得那么开心,故作轻快“哥”长“哥”短地问了梁小飞很多问题,她表现出的热情令我陷入一种介于“肉麻”和“受用”之间的奇怪感受中。

……

本文来源于秋微《再见,少年》一书。

秋微——

知名作家,编剧。

跟“贱人”做朋友:女人之间的一种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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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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