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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匈奴与南中国之间求生存的乌丸(下)

在北匈奴与南中国之间求生存的乌丸(下)

乌丸有打起仗来“如摧枯折腐”的骑兵,常使中国头痛,也常为中国所需。汉代掌宿卫禁兵的有长水校尉,据说他手下就领有乌丸七百余骑。王莽征匈奴,亦曾募集乌丸、丁零士兵,还要将他们的妻子家人扣为人质。公孙瓒率幽州乌丸突骑征韩遂,乌丸人不愿从命,以“牢圃逋悬”也就是军粮不足为由,纷纷叛逃。因此,汉末的中山太守张纯就说:“乌桓数被征发,死亡略尽,今不堪命,皆愿作乱。”这又从另一个侧面,道出了乌丸人在中国的艰难处境。

乌丸人虽不曾建立匈奴式的草原帝国,也未像后来的鲜卑建立起北魏王朝,但在它昙花一现般的短暂强盛过程中,也出现过一个匈奴冒顿式的英雄人物,就是蹋顿。

蹋顿是辽西乌丸大人丘力居的侄子,丘力居死后,他先是代立大人,总摄辽东属国、辽西、右北平三郡乌丸,等丘力居之子楼班长大为单于,他又称王,以“武略”、“骁武”闻名于世。据陈寿说,“边长老皆比之冒顿”。

建安初,袁绍据有河北、山西、河南黄河以北及山东胶州半岛,已得“天下六分之五”,他向曹操宣誓,表示靠着自己播名海内的声誉,即可“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所谓“兼戎狄之众”,指的就是他有办法调动乌丸、匈奴等游牧民族。

当此时,三郡乌丸在幽州“略有汉民合十余万户”,兵强马壮,势力也达至顶峰。袁绍凭借他与南匈奴交往的经验,先假借汉献帝之名,封乌丸三王蹋顿、苏仆延、乌延为单于,“皆安车华盖、羽旄、黄屋、左纛”,又派汉人女性与他们通婚,以取得三郡乌丸的全力支持。在这三郡乌丸中,数辽西的蹋顿最强,袁绍对蹋顿也就格外重视,并在蹋顿的协助下,击败了公孙瓒。而公孙瓒也与袁绍刚好策略相反,他主张“胡夷难御,当因不宾而讨之”,粗糙而强硬的态度,容易引发乌丸等游牧民族的对立,因而袁绍在讨伐他的檄文中,就写有“众叛亲离,孑然无党”之句,又讽刺他说:“乌丸、濊貊,皆足下同州,仆与之殊俗,各奋迅激怒,争为锋锐;又东西鲜卑,举踵来附。此非孤德所能招,乃足下驱而致之也!”而由于同乌丸的良好关系,官渡之战后,袁绍吐血而死,袁谭亦被斩,剩下袁尚、袁熙,便带领幽冀十余万户吏民投奔三郡乌丸。

建安十一年,曹操征讨袁绍外甥、并州刺史高幹,高幹逃往匈奴求救,而匈奴不敢接纳,可是,蹋顿却毫不犹豫地收留了袁尚、袁熙,这让刚刚将袁绍打得一败涂地的曹操忍无可忍,于是他下定决心征讨三郡乌丸。

稍早前,在乌丸准备出骑兵帮助袁谭的时候,建安九年,曹操就派了牵招去柳城(今辽宁朝阳)见辽东乌丸单于苏仆延,即峭王。牵招过去在袁绍手下兼领过乌丸突骑,与乌丸相熟。他去见峭王时,恰好有辽东太守公孙康派遣的使者,也带着授给单于的印绶在座。

峭王对这种你来我往的情形很是不解,疑惑地问牵招:

昔袁公言受天子之命,假我为单于;今曹公复言当更白天子,假我真单于;辽东复持印绶来,如此,谁当为正?

牵招一番解释,当然是说明袁绍如何失当,曹操如何改正,“辽东下郡”则是根本没有封单于的资格,最后说服峭王“敬受敕教”。牵招义正词严,圆满完成自己的任务,可是乌丸人对这种颠三倒四的假拜显然有疑心,进而影响到他们对国内政治局势的怀疑、对各种政治力量之强弱的判断。郭嘉就分析过,在此情形之下,蹋顿难免也受到“胡人一动,民夷俱应”的舆论鼓舞,而对中原产生觊觎之心。这一形势,也促使曹操下决心征讨乌丸。

曹操显然是将乌丸视为强敌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首先听从董昭建议,开凿平虏渠和泉州渠,将滹沱河、泒水、沟河、潞河、滦河五条河流,从河北饶阳到乐亭联系起来,作为运粮的通道(据张博泉考证)。但听说要打乌丸,曹操手下将帅都不赞成,他们认为“夷狄贪而无亲”,乌丸人实际的本性,必使他们不为“亡虏”袁尚所用,真正要防备的,不如说是可能偷袭许昌的刘表。只有“汝颍奇士”郭嘉的意见不同。郭嘉对袁绍,早有“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不知用人之机”、“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的评价,建安初归于曹操,一直是最重要的谋臣,他不但支持曹操征乌丸,以防蹋顿坐大,更建议要在“胡恃其远,必不设备”的情况下,“卒然击之”。事实也正如郭嘉所料,“坐谈客”刘表并未抓住阻击曹操的最后机会,而当曹操进军到易县时,郭嘉再次提醒他兵贵神速,千里袭人,应该要“留辎重,轻兵兼道以出”。《三国演义》小说讲到这一节,定其回目为“郭嘉遗计定辽东”,就是强调郭嘉在这一战役中起的作用很重要。

出征前,曹操又招来田畴。田畴是无终(今河北蓟县)人,汉末有名的义士,他曾冒着寇虏纵横、道路阻绝的危险,穿山越岭,代刘虞到长安上表献衷。刘虞死后,他率宗族等五千余家避乱徐无山(今河北玉田县北),约法制礼兴学校,远近闻名。乌丸、鲜卑尊敬他,“并各遣译使致贡遗”,与之友好往来。袁绍父子意欲笼络他,却为他拒绝。但他的苦恼在于,乌丸不时侵扰,杀害知名人士及官员,他都无能为力。因此曹操的使节一到,他便应声而去。

建安十二年(207)夏天,暴雨不断,道路泞滞不通,乌丸又占据了要道,前进无路。熟悉地形又熟知乌丸的田畴自告奋勇为向导,选择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从卢龙口(右北平郡治,今河北喜峰口附近),过白檀(今河北承德市西)、平冈(今辽宁凌源附近),直扑乌丸蹋顿所在地柳城(今辽宁朝阳)。待蹋顿、袁尚惊觉,仓皇迎战,却为时已晚。蹋顿措手不及,当场被杀,袁尚、袁熙逃往辽东后,也被公孙康斩首。

这一场胜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战役,在《魏书》中有很多记载,见于《武帝纪》、《田畴传》、《郭嘉传》、《乌丸传》等,而以《武帝纪》最为详细。其中说田畴:

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未至二百里,虏乃知之。尚、煕与蹋顿、辽西单于楼班、右北平单于能臣抵之等将数万骑逆军。八月,登白狼山,卒与虏遇,众甚盛。公车重在后,被甲者少,左右皆惧。公登高,望虏阵不整,乃纵兵击之,使张辽为先锋,虏众大崩,斩蹋顿及名王已下,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口。辽东单于速仆丸及辽西、北平诸豪,弃其种人,与尚、煕奔辽东,众尚有数千骑。

《田畴传》写曹操见道路难行,问计于田畴,田畴提出“尚有微径可从”:

乃引军还,而署大木表于水侧路傍曰:“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进军。”虏候骑见之,诚以为大军去也。太祖令畴将其众为乡导,上徐无山,出卢龙,历平冈,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余里,虏乃惊觉,单于身自临阵,太祖与交战,遂大斩获,追奔逐北,至柳城。

这里增加了一个佯装撤退、迷惑敌人的细节。而战后论功行赏,曹操亦以“王旅出塞,途由山中九百余里,畴帅兵五百,启道山谷,遂灭乌丸,荡平塞表”为理由,封田畴亭侯(裴注引《先贤行状》)。

《郭嘉传》写郭嘉反复提醒曹操轻兵以出,掩其不备:

太祖乃密出卢龙塞,直指单于庭。虏卒闻太祖至,惶怖合战。大破之,斩蹋顿及名王以下。尚及兄煕走辽东。

但自柳城归来,三十八岁的郭嘉便一病不起。曹操上表请追赠加封,里面说到他“逾越险塞,荡定乌丸”,可与霍去病相比。

《乌丸传》写的则是:

建安十一年,太祖自征蹋顿于柳城,潜军诡道,未至百余里,虏乃觉。尚与蹋顿将众逆战于凡城,兵马甚盛。太祖登高望虏阵,抑军未进,观其小动,乃击破其众,临阵斩蹋顿首,死者被野。

上述描写,详加对照,在时间、地点等细节上并不一致,过去有人已经解释可能是由于它们各有不同的史料来源。这里不惮繁琐,一一引录,要说明的是不管怎么来写,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写出了如郭嘉所说“兵贵神速”的节奏,同时在乌丸“虏众大崩”、“惶怖合战”的映衬下,曹操“登高望虏阵”,从容指挥战役的形象,也被烘托得愈加高大。在以“实录”见长的《三国志》里,不能不说这表现出陈寿亦有一支传神的妙笔。与此恰成对照的,是后来范晔在《后汉书·乌桓传》中所写:

建安十二年,曹操自征乌桓,大破蹋顿于柳城,斩之,首虏二十余万人。

这样一笔带过,未免太过平淡。

有“(建安)七子之冠冕”称号的王粲避乱荆州时,曾劝刘琮归曹操,他说当此“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的时代,只有曹操“雄略冠时,智谋出世”,其“摧袁氏于官渡,驱孙权于江外,逐刘备于陇右,破乌丸于白登”的战绩,足以证明他的杰出,非常人可比。“破乌丸”、消灭袁绍残部,在曹操立足中原的道路上,显然有一种里程碑式的意义。

这一仗,从五月打到十月,当时就传说万般艰苦,凯旋途中天寒且旱,杀马数千为粮、掘地三十余丈取水。现存曹操所写《步出夏门行》四首乐歌,包括《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和《神龟虽寿》,据说就是写在北征乌丸的时候,从北征军驻扎到碣石(今河北昌黎),诸将领意见犹有分歧,“不知当复何从”开始,到“骥老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道出自己的壮志为止。其中写到“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的秋冬天气,在北方,“乡土不同,河朔隆寒”,因为河水为冰所封冻,“舟船行难”,又因为地上冻得锥子都扎不进去,根本找不到食物,战士们只得在厚厚的冰面上艰难跋涉。不过在这四首乐歌里,还是充满了“盈缩之期,不但在天”亦即不为大自然屈服的豪气,尤其“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一首,更以其“企首奇壮”(钟惺评语),历来被人称道,如清代学者陈廷敬就曾以此而对曹操有很高的敬意,他有诗写道:

东临碣石观沧海,终古曹公一世雄。汝在辽西怀往迹,振衣飘渺对天风。(《过永平怀故观察守荔裳》二首之一)

“东临碣石观沧海,终古曹公一世雄”,征乌丸这一年,曹操五十三岁。

平定柳城,战果累累,且不说收缴财物无数,据说曹操把它们都分赠与人,如“特以素屏风、素冯几赐(毛)玠”,更重要的是,有“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其中就包括后来随他转战南北、享有“天下名骑”之美誉的三郡乌丸。而回到易县以后,又有代郡、上郡的乌丸单于前来祝贺,幽州、并州的乌丸一万余落也随即移居内地,使中国军队实力大增。

翌年春,曹操返回邺都,六月升为丞相,七月南征刘表,九月在当阳长坂坡追击刘备,一鼓作气,势不可挡。十一月在赤壁,方为周瑜所阻。

三国缪袭曾奉命创作一套鼓吹曲,以曹魏建国的历史为素材,其中有一首《屠柳城曲》(其七),就是专门歌颂曹操北征乌丸。歌中唱道:

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

南宋的李弥逊有过议论说:

魏武行三郡如归市,致(袁)熙、(袁)尚如拉枯,可谓英武矣。然天下未定,勒兵远掠,深入它人之境,乘危攻坚,侥幸一胜,亦兵家之所忌,有德者所不为也。(《魏武征三郡乌丸》)

他以为北征乌丸,是曹操仓促行事,侥幸获胜。巴菲尔德也曾以此论定,曹操是比游牧民族首领更大的冒险者(《危险的边疆》)。这些“事后诸葛”对曹操攻打乌丸,都不是那么肯定。过去史学界因为郭沫若在《替曹操翻案》一文中,将征乌丸说成是“反侵略性的战争,得到人民的支持”,引发对于这场战争性质的讨论,有学者反对郭沫若的看法,认为这“纯粹是一个国内争夺政权的问题”(马长寿《乌桓与鲜卑》)。这些争论,重点在于讲曹操征乌丸是不是合理、正义的问题,大多忽略了令曹操作出这一决策的,既有现实因素,也有历史原因。一方面,由于乌丸卷入了汉末中国的群雄争霸,当“(袁)尚欲凭其兵力,以安北边”时,曹操便无法不将他们与袁尚视为一体,征乌丸,也就成为他最终夺得中原的必有之战。而另一方面,他看待乌丸,与中国人历来看待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立场一致,视之为“夷狄”,为劲敌,没有什么改变,战争也是早已规定好的一个选项。

班固曾总结汉代对付匈奴的办法:“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尊卑交替、文武兼擅,相当灵活,也相当细腻,略等于今天的“武力打击”与“和平外交”两种对外政策的弹性运用。而据说这是周朝起就有的外交原则,在汉魏之际,中国对乌丸的态度,亦不妨以此来概括。

柳城之战后,乌丸元气大伤,散落在中国北方边境,再也无机会恢复其完整势力,不过曹操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据王沉《魏书》记载,建安二十年(215),他布置骑督太原乌桓王鲁昔驻守池阳(今陕西泾阳县西北),以防卢水胡南下,但鲁昔的妻子,却被放在晋阳。两年后,鲁昔因思念爱妻,擅自率五百骑兵回到并州,单骑入晋阳“盗取其妻”,因为他善于骑射,无人敢拦阻,后来还是靠鲜卑人快马追击,才将他射死。而曹操听到鲁昔叛变,起初怕他为乱一方,也是提心吊胆,听到他死讯后,才长出一口气。

也是在建安二十年前后,代郡乌丸中有单于自立,让曹操颇不放心,派裴潜率精兵去镇压。裴潜不愿激化矛盾,单车到郡,以怀柔之术,使代郡保持了三年的平静,不过在他离任几十天后,乌丸又开始造反。曹操再派他有志于像卫青、霍去病那样“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的儿子曹彰北征。曹彰在这一战中,奋力搏杀,“铠中数箭,意气益厉”,大破敌阵,“斩首获生以千数”,不仅给乌丸以致命的打击,也给虎视眈眈的鲜卑以教训,据《魏书·任城王曹彰传》说,当时鲜卑首领轲比能率数万骑观战,“见彰力战,所向皆破,乃请服”。这让曹操格外欣喜,表扬载誉而归的曹彰:“黄须儿竟大奇也!”

在曹操,这便是“修文和亲”失效后的“用武克伐”以及“有威服而臣畜之”,对乌丸,他也有两手。

作者: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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