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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永信的脸

释永信的脸


释永信的脸


《天龙八部》第三十九章,虚竹从灵鹫宫回到少林寺,被罚去菜园子挑粪浇菜,由此引出了管菜园的和尚缘根。这是一个丑角,金庸下笔,虽仅三言两语,却刻画入骨。缘根听说虚竹犯戒,“心下甚喜”,随之时而“怒道”,时而“笑道”,尤其当虚竹坦承“犯过淫戒”,他则“又惊又喜,戟指大骂”,这八字,实在是绝妙好辞。后来他用树枝痛打虚竹,“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

读金庸小说,常常琢磨,这个角色该由谁来扮演,如萧峰之于黄日华或胡军、韦小宝之于陈小春等。待缘根出场,我的眼前不由浮现了少林寺方丈释永信大师的身影。

这么说,未免对永信不敬。不过我们想想,金庸书中的少林寺方丈,都是什么形象。先说《天龙八部》,少林寺方丈玄慈,高大瘦削,相貌威严;再看《笑傲江湖》,少林寺方丈方证,身材矮小,容颜瘦削,神色慈和;《倚天屠龙记》则写到两代少林寺方丈,一是天鸣,“有道高僧,禅心明澈,宽博有容”,二是空闻,“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无论哪一个,都与永信相距甚远。

永信名满天下,谤亦随之,他所激起的争议,首先便在于这张脸:三分农民的憨厚、三分官员的圆滑、四分商人的市侩。可惜他的身份,却非农民、官员、商人之中任何一个。这张脸无比俗气,偏偏长在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身上,不免有些反讽。此外,永信身材丰硕,大腹便便,这也是一大缺憾。人间世,有两种人不能太胖,一是诗人,方鸿渐说:“做诗的人似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二是和尚,胖大和尚则不免予人以好吃懒做、怠于修行、不守清规戒律的错觉。基于此,永信的形象,既不可能是高僧大德,与一般的和尚都有反差,倘出现在金庸书中,大抵只能是缘根之流。

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些至理名言,却难以贯彻于现实。平时我们论断一个人,第一要着,即观其相貌和气质。这一点,令永信陷入悖谬:他是和尚,然而他怎么看都不像和尚,至少不似有道高僧,以匹配其少林寺方丈的身份。他的形象与行止,不仅颠覆了诗人对和尚的美好想象,更颠覆了世人对少林寺以及佛门的美好想象。

我对少林寺的想象,来源有二,一是电影《少林寺》,二是金庸的武侠小说。无论哪一个,对少林寺都是推崇备至:侠义的代表,名门的典范,武学的泰山,智慧的北斗。对和尚的想象,正与此相应。少林寺中,缘根之流,终归少数,更多的则是坦荡的玄慈、悲悯的方证,还有那位如天外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名老僧,最是令人钦佩。

然而,这样的少林寺,这样的和尚,不必说现实,纵观历史,能有几例呢?

虚构与现实的一大区别,在于少林寺要不要食人间烟火。电影和小说从未直接谈及少林寺的经济来源,《天龙八部》称缘根管理的菜园子“有两百来亩地,三四十名长工”,当时少林寺有“千余僧人”,算起来勉强可以自给自足。在现在这个商业化浪潮铺天盖地的时代,单凭菜园子,恐怕无以支撑少林寺的日常运营。于是永信横空出世,以其超迈绝伦的经商天才,推动少林寺商业化、品牌化、国际化,据报道,“自1999年接手少林寺以来,释永信已经把少林寺打造成了一个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品牌”。

当我们想象少林寺超然物外,一盏青灯伴古刹,少林寺已经开始商业化;当我们接受了少林寺需要衣食住行,不得不商业化这一事实,少林寺已经过度商业化,门票上百,香火上千,门槛之高,足以将平头百姓拒之于千里之外。这则构成了少林寺的悖谬,同时深化了永信个人的悖谬:他是一位优秀的经理人,却未必是一位优秀的方丈,正如他是一个好人,却未必是一个好和尚。

少林寺的商业化不是什么罪过,不过,过度商业化,不仅败坏了声名,还引来了官方垂涎。在地方政府眼里,少林寺俨然一块肥肉,却始终无从下口,吞入腹中。由少林寺门票收入之争,可见一斑。这就要说到少林寺以及佛门与政治的关系。中国从来就不是政教分离的国家,权力者对于自家以外的宗教,控制第一,利用第二,倘两者皆不可得,那就禁绝,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由此,佛门该如何处理与权力者的关系,则成一大难题。

释永信的脸

永信是聪明人,懂政治,讲政治,他对政治,可比我的一位朋友对女人:不主动,不拒绝。具体说来,他对待权力的态度,不像王林那么热衷,却也不得不与之周旋,合作与斗争共存:与高层合作,与地方政府斗争。其是非成败,迄今难以断言。说起来,这不止是佛门的难题,基督教的处境毋宁更为恶劣,在权力的重压之下,十字架已经摇摇欲坠。

说到王林,不妨做一对比。如今,王林沦为阶下囚,一大原因,无疑是介入权力太深;永信屡被举报,却屹立不倒,正应了我的一个判断:永信其人,固然有可鄙之处,却不像江湖传言的那般不堪。诸如包养女大学生、侵吞少林寺财产等,只要能坐实一桩,他如何能与深不可测的河南官场周旋至今?思量至此,对他的种种妖魔化,便可不攻自破。

相比佛门对永信的神化,世俗对他的妖魔化也许更重一些。在佛门与世俗之间,在神化与妖魔化之间,永信所陷入的争议越来越大,那张混合了世俗三味的脸愈发反讽。如果把永信视作少林寺的隐喻,把少林寺视为佛门的隐喻,那么,从永信的争议,则不难窥见佛门的困境。对于流言、绯闻,永信还可以“烦恼以忍辱为菩提,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一笑置之;可是,当金钱俘获了初心,权力紧逼至山门,忍辱不辩,八风不动,还是解脱之道么?在这个泛商业化与政治化的国度,佛门还有解脱的可能么?

阿弥陀佛。


2015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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