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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千源:豺狗与天鹅

王千源:豺狗与天鹅王千源。摄影|董洁旭

王千源:豺狗与天鹅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温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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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千源可能是最热衷于看探索频道与《动物世界》的演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他的表演里,仿佛也充满了一种过滤掉人类浮华、生猛又粗粝的自然质感。

在他与刘德华共同主演的新片《解救吾先生》中,他扮演了一个不相信任何人、有着变态执念的绑匪。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像一条瘦骨嶙峋的豺狗,在鬼火磷磷的荒原上,用精光闪烁的眼睛,寻求着每一个可以收入囊中的猎物。”

“每一天, 我都在搏斗。” 王千源这样形容他拍摄电影的45天。

豺狗

电影《解救吾先生》的故事改编自当年轰动全国的真实事件:“明星吴若甫被绑架案”,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剧情,那就是北京警方如何斗智斗勇,从一个丧心病狂的变态绑匪那里解救出了阴差阳错间被劫持走的大明星。刘德华演明星人质“吾先生”,而王千源饰演绑匪。

按照中国警匪片约定俗成的套路,无论是一个怎样恶到极致的歹徒,最终要么暴露出温柔的一面,要么表示忏悔。但在电影《解救吾先生》中,导演丁晟似乎并没有给王千源这个柔情的机会。

“他就是这么讨厌,从头到尾。”王千源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形容自己的角色。

“我能想象到这个角色,他就像是一条豺狗,一条丧家之犬,在阴冷的冬天,雪花星星点点地飘过,它无声无息地徘徊,一边在垃圾堆里刨食,一边时刻警觉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王千源这样比喻。

而在塑造角色的过程中,王千源提前做了大量的案头功课。演员吴若甫在电影中饰演一位解救人质的警察,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给了王千源很多一手素材,而王千源也自己阅读了大量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并去公安局做田野调查式的采访,但是即便有这些“底子”,王千源也依旧觉得不够逼真,他需要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感觉。

“华子(剧中绑匪的名字)是一条豺狗,他一定是那种骨瘦嶙峋的狗,稀稀疏疏的毛,寒风已吹过,像疏落的野草一样抖动。”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呈现出他自己想象中的这种形象,王千源开始了自我折磨,在演绎华子被枪毙之前、在监狱里与自己母亲见最后一面那场戏的时候,提前三天给自己断了水,每天紧靠一点馒头干、地瓜干和葡萄干过活,而在拍摄前一晚,王千源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剧组休息。

为了角色的疲惫感,“我去找朋友喝酒,喝到天亮,然后直接在周围找了个洗浴中心蒸了桑拿,眯了一会。”王千源回忆到。

“谁会知道马上要死了是一种什么感觉?”第二天早晨,王千源问自己,那时他正坐在车里,行驶在去拍摄地点开工的路上。

阴天。他望了望车窗外,空气中缭绕着经久不散的霾。车正路过国贸桥,一路奔赴通州,而这条路,也是电影中华子所踏上的那条不归路。王千源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开始听提前预备好的悲怆音乐,然后自己开始抑制不住地流泪。

但到了拍摄场地王千源发现,自己的脸庞因为昨夜摄入了大量酒精而略显浮肿,于是他又开始绕着监狱跑圈,整整一个多小时,直到彻底脱水为止。

而在正式拍摄这场戏的时候,王千源扮演的华子第一次面对母亲,留下了眼泪,但那泪水似乎不是为了悔过,也不是为了残存的一点温情而流。“你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最后一刻,他还显得那么不着调,但说他不着调,这眼泪又是从何而来?”

王千源在戏里哭了,但就是那场戏,让导演、摄像和助理,全部在工作现场抱头而哭。

斯坦尼

康斯坦丁·谢尔盖耶维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大部分人知道这个听上去有些拗口的俄语翻译名字,很可能是从周星驰那部著名的电影《喜剧之王》里,心怀演员梦想的草根小人物常年在枕头底下藏着一本翻阅了八百遍的卷边儿旧书:《演员的自我修养》。

在这部被后人奉为“演员圣经”与“表演教材”的殿堂级理论书籍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详细阐述了一个演员应该如何利用“体验”的方法去塑造角色。按照斯坦尼体系的要求,为了让表演足够令人信服,演员应该做到与角色合二为一,换句话说,演疯子就该进精神病院去生活一段时间,演罪犯就要进监狱去体验下从身体到精神的双重折磨。

而王千源给斯坦尼体系加了一个更为中国本土化的解释:不疯魔,不成活。

虽然作为演员的王千源身上总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浓烈又澎湃的生猛草根气场,总使人疑心他的一身本事都来自于长期跑江湖的实践经验,但实际上,王千源是正经八百的科班出身,他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 一所完全以斯坦尼体系为教学基础的正统戏剧学校。

他是学校里真正的好学生,甚至每次在假期中就已经提前完成了老师为下学期布置的表演体验练习作业。

事实上,《解救吾先生》绝非是王千源用第一次使用疯狂自虐式的“体验派”手段寻找角色感觉。早在大学三年级时,出演霍建起导演处女作《赢家》时,他就已经那么干了。

听起来似乎有点疯狂。在那部电影中,王千源需要演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残疾人运动员。而在确定下角色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他长期把一只手绑在身后,强迫自己学习只用一只手和牙齿辅助去系鞋带,然后终于凭借这手“绝活”,获得了导演的认可。

从此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千源都凭借着一股近乎迂腐的热情,严格地按照“体验派”的方式,或长或短地“活”在每一个角色的身体里。

1997年,他出演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统共三句台词,而按照剧本提示的要求,这个角色需要“爬着进场,跪着说话,表现出从抽泣到号啕大哭的过程”。为了这句提示,王千源提前尝试了所有他自己能够想到的人类的哭法,甚至半夜不睡也要练习,怕吵醒同屋,他就自己躲进浴室,然后对着镜子大放悲声。

大学毕业后,王千源告别了他打了四年交道的斯坦尼,进入北京儿童艺术剧院,成为了一名体制内的儿童剧演员。

那段时间,他很郁闷,虽然从小跟随父母在话剧团长大,使得他早早就分清了做戏与生活的区别,并且打心眼里也并没有觉得话剧舞台比别的艺术门类更神圣,“我父母就是话剧演员,小时候,大家都觉得话剧很神圣,很酣畅淋漓。但我看到的是大幕后边的东西:为分房子打架,为涨工资骂人。”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在儿艺,王千源所有的“体验派”经验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那时候,我基本是演树,演风,演石头和太阳,我还有同学一起分配进来,他得在屁股上插根棍,演小蜜蜂,满台飞来飞去。”王千源回忆。

觉得无聊,没劲,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同时也为了补贴生活,王千源甚至开起了小饭馆,卖盒饭。“其实我心里挺难受的,那会儿刘烨什么的都已经成名了,他们回学校都会意气风发地和传达室大爷打招呼。我回去,就臊眉耷眼的骑着自行车,大爷问我干吗的?我说,送盒饭。”

很多年以后,这样的经历让王千源再演绎起那些低到尘埃中的小人物时,鲜活感扑面而来,也许对他来说,生活本身就是一种“体验”。

但现在,王千源并不承认自己完全是斯坦尼的忠实拥趸,“丁晟(《解救吾先生》导演)是,我并不完全是。”这位中央戏剧学院的毕业生打了文绉绉的比喻,“我希望自己的表演是体验和体现的结合,像那种带有油画技巧的中国水墨画。”

荷尔蒙

探索频道制作的野外探险纪录片是王千源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动物是靠着气味来传递信息的。它们在恋爱、求偶、抢地盘、厮杀时候所分泌的气息都是不同的。”王千源煞有介事地说,然后他顿了顿,“其实人也一样,只不过现在进化得太好,好多本能都被掩盖住了。”

仿佛从童年时候起,王千源就能够以一种本能的、专注于各种气味的体察方式,来建构着属于自己独特的记忆空间。

王千源的父母都是辽宁人艺的演员,小时候,他的活动空间就基本上是话剧团家属院、排练厅和剧场。

他记得沈阳冰天雪地的冬天,吸进口里的凛冽空气的味道,还有老式剧院的化妆间,房间里常年缭绕着的脂粉香,混杂着陈年戏服的樟脑味,以及一点点的烟草气息——那仿佛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区别于日常凡俗生活的味道。

十几年前,王千源在滕华涛导演的电视剧《危情时刻》中扮演一个戏份不多的小警察。为了塑造角色,他特意跑到北京崇文分局体验了一个多月的生活,真正与基层民警们同吃同住同审讯嫌疑犯。

但那段经历,让王千源印象最为深刻的细节并非来自什么错综复杂的案件抑或手段凶残的罪犯,而是他所参与的一次跟随警察带领归案小偷去指认犯罪现场的行动,而这次行动所赋予他最大的感悟是:人肉是臭的,真真正正的臭味。

那次的经历看上去似乎可以写成一篇短篇黑色幽默小说。一个倒霉的小偷,深夜顺着水管爬到居民楼里偷窃,不慎跌落下来,摔伤动弹不得,只能趴在地上等待警察将其抓获。第二天,王千源和派出所的其余警察们带着小偷一起,去居民区里一一指认他之前所盗窃过的场所。

“一个小型吉普车,平时最多只能坐四五个人,那天一共塞了9个人,小偷披着毛毯,挤在我们中间。大冬天的,也不大洗澡,加上紧张、烦躁,人就容易散发出一种气味,我永远记得那段短短的路程,狭小的密闭空间内充斥着满满的人肉气味,臭,酸,骚气冲天。”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对气味的敏感,王千源的表演看上去也充满了一种荷尔蒙式的叙述方式,直接,炽热,并且直沁心脾。

在《解救吾先生》中,王千源也执拗地用气味给自己搭建出了一个只属于绑匪华子本人的精神楼阁,“七八天不洗头,那个味道,即便最好的化妆师也不可能赋予角色。”而电影中那副铐了华子的手铐,则是监狱中货真价实的真品,“旧旧的,带着之前人的油气和血气,遮盖着本身的金属味道。”

而在拍摄华子和女朋友分别的一场戏时,王千源即兴扇了女人一记耳光,随后又把她搂在怀里揉着头发,“人渣谈恋爱总不能含情脉脉地对女人说,你放心吧,等着我回来,我也没有时间去和对手戏演员讲清楚对角色的理解,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就耳刮子扇了上去。”王千源说。

演绎那场戏的王千源颇有点马龙·白兰度的味道,一种底层地痞流氓式简单又粗暴的魅力,他们浑身散发出汗水淋漓的味道,但那似乎比高级香水为更让人迷醉,他们从不善待女人,但要命的是,女人还是会前赴后继地爱上他们。

天鹅

生活中的王千源其实远没有电影中的他那么生猛。他是父母的孝顺儿子,还是一个宠溺女儿的父亲。

专业演员出身的父母是他最忠实的观众,任何一部出现王千源身影的电视剧或者电影,他们都会反复观看。甚至在《钢的琴》中,王千源的父亲还亲自上阵,客串了一个留恋过去时代的留苏退休工程师。

“他们会给你的表演提意见吗?”记者问。

“从来不会。”

“但是他们是专业的话剧演员啊!”

“专业不专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看见儿子在电视里啊。”

王千源的女儿叫小苹果,就像那首流行歌中所唱的那样,是她的父亲眼中最美的云朵。

为了让女儿上一家好的公立幼儿园,王千源天天发愁,最后他干脆厚起脸皮,拿着自己演出的光碟站在通往幼儿园的过街天桥上“堵截”园长,“一见到园长我就凑上去,说我是演员,你看看这是我的碟,我家孩子要上学了,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孩子去你那上学?”

大学时代,王千源曾在学校中演过一出契诃夫的独幕短剧《天鹅之歌》,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老演员,最终在曲终人散的黑暗剧场里,臆想着自己从来没有获得过的辉煌,他大段大段朗诵着莎士比亚的台词,像生命中最后一曲天鹅之歌那样庄重又孤寂。

为了体验角色的孤独,王千源一个人在排练厅里住了三天。但第四天夜里他实在忍不住,打开窗子跳出去跑回宿舍了,那时外面正下着大雪。

现在的王千源可能不会再去刻意体验孤独的滋味,而且看多了科学探索频道的他也知道天鹅之歌只是存在于传说里,真实世界中的天鹅,是一种极为凶猛的动物,会攻击人类,而且韧劲极强。

但其实,不论是豺狗还是天鹅,都有着各自存在的意义,在他们身上所贴有的或真或假的标签,都是人类投射的自己的影子。而契诃夫的戏,抑或是探索频道的动物王国,其实都在不同程度上向观众展示着生与死的艰辛与孤独,还有宿命的意义。

电影《解救吾先生》选择了一首老歌作为主题曲,刘家昌作曲的《小丑》,由刘德华演唱。歌词中这样几句:掌声在欢呼之中响起,眼泪已涌在笑容里;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

对于未来,王千源并没有特别的规划。

“李默然伯伯有名吧?但其实过去辽宁人艺的好演员太多了,能出来,某种程度上 也是运气。”

“随遇而安。”这个在银幕上将英雄和小丑杂糅在一起的男人说道。★

本文首发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总第725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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