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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家教家礼群《论语》讨论会要(为政5-7章)

【课前资料】

2.5孟懿子⑴问孝。子曰:“无违⑵。”

樊迟⑶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⑷;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译文】孟懿子向孔子问孝道。孔子说:“不要违背礼节。”不久,樊迟替孔子赶车子,孔子便告诉他说:“孟孙向我问孝道,我答复说,不要违背礼节。”樊迟道:“这是什么意思?”孔子道:“父母活着,依规定的礼节侍奉他们;死了,依规定的礼节埋葬他们,祭祀他们。”

【注释】⑴孟懿子——鲁国的大夫,三家之一,姓仲孙,名何忌,“懿”是谥号。他父亲是孟僖子仲孙貜。《左传》昭公七年说,孟僖子将死,遗嘱要他向孔子学礼。⑵无违——黄式三《论语后案》说:“《左传》桓公二年云,‘昭德塞违’,‘灭德立违’,‘君违,不忘谏之以德’;六年传云:‘有嘉德而无违心’,襄公二十六年传云,‘正其违而治其烦’……古人凡背礼者谓之违。”因此,我把“违”译为“违礼”。王充《论衡·问孔篇》曾经质问孔子,为什么不讲“无违礼”,而故意省略讲为“无违”,难道不怕人误会为“毋违志”吗?由此可见“违”字的这一含义在后汉时已经不被人所了解了。⑶樊迟——孔子学生,名须,字子迟,比孔子小四十六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小三十六岁,《孔子家语》作小四十六岁。若从《左传》哀公十一年所记载的樊迟的事考之,可能《史记》的“三”系“亖”(古四字)之误。]

⑷生,事之以礼——“生”和下句“死”都是表示时间的节缩语,所以自成一逗。古代的礼仪有一定的差等,天子、诸侯、大夫、士、庶人各不相同。鲁国的三家是大夫,不但有时用鲁公(诸侯)之礼,甚至有时用天子之礼。这种行为当时叫做“僭”,是孔子所昀痛心的。孔子这几句答语,或者是针对这一现象发出的。

2.6孟武伯⑴问孝。子曰:“父母唯其⑵疾之忧。”

【译文】孟武伯向孔子请教孝道。孔子道:“做爹娘的只是为孝子的疾病发愁。”

【注释】⑴孟武伯——仲孙彘,孟懿子的儿子,“武”是谥号。⑵其——第三人称表示领位的代名词,相当于“他的”、“他们的”。但这里所指代的是父母呢,还是儿女呢?便有两说。王充《论衡·问孔篇》说:“武伯善忧父母,故曰,唯其疾之忧。”《淮南子·说林训》说:“忧父之疾者子,治之者医。”高诱注云:“父母唯其疾之忧,故曰忧之者子。”可见王充、高诱都以为“其”字是指代父母而言。马融却说:“言孝子不妄为非,唯疾病然后使父母忧。”把“其”字代孝子。两说都可通,而译文采取马融之说。

2.7子游⑴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⑵。至于⑶犬马,皆能有养⑷;不敬,何以别乎?”

【译文】子游问孝道。孔子说:“现在的所谓孝,就是说能够养活爹娘便行了。对于狗马都能够得到饲养;若不存心严肃地孝顺父母,那养活爹娘和饲养狗马怎样去分别呢?”

【注释】⑴子游——孔子学生,姓言,名偃,字子游,吴人,小于孔子四十五岁。⑵养——“养父母”的“养”从前人都读去声,音漾,yàng。⑶至于——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把“至于”解作“卽使”、“就是”。在这一段中固然能够讲得文从字顺,可是“至于”的这一种用法,在先秦古书中仅此一见,还难于据以肯定。我认为这一“至于”和《孟子·告子上》的“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的“至于”用法相似。都可用“谈到”、“讲到”来译它。不译也可。⑷至于犬马皆能有养——这一句很有些不同的讲法。一说是犬马也能养活人,人养活人,若不加以敬,便和犬马的养活人无所分别。这一说也通。还有一说是犬马也能养活它自己的爹娘(李光地《论语剳记》、翟灏《四书考异》),可是犬马在事实上是不能够养活自己爹娘的,所以这说不可信。还有人说,犬马是比喻小人之词(刘宝楠《论语正义》引刘宝树说),可是用这种比喻的修辞法,在《论语》中找不出第二个相似的例子,和《论语》的文章风格不相侔,更不足信。

【问答】:

刘乐恒:这三章文字较平实,但意味很深长。根据我读这三章的感受,我觉得孔子说孝,重在启发出人的仁心感通,而不重在强调外在的规范,所以孔子对不同人称说孝,其内容都是不同的。

为政篇与孝

刘鑫群:孝为什么放在为政篇里讲呢?

刘乐恒:刘鑫群老师,据在下的理解,《论语》二十篇的篇名,是其后加上去的;而且每篇皆只是取其开头两个字为名。古人对篇名的要求不太严格。同时,据孔子的理解,孝与政也有相通之处。

陈睿超:刘老师说的对,论语的篇名都是取开首两字,但是其分篇并非毫无原则,每一篇其实都有一个或数个集中的主题。北大的王博老师对此有专门研究,在《中国儒学史先秦卷》。

孝的层次

刘鑫群:孝父母之身,区别之分,孝父母之心,孝父母之志,孝父母之慧,结合古代那时候的情景和现在讲的很好。

陈睿超:对,其实孝道并没有一个单一的外在规范,按曾子的说法,孝亲的最高要求是让父母安心。

赵法生:孟懿子问孝,孔子答曰无违,这是有针对性的,因为懿子不象其父孟僖子那样遵守礼制。可见,孔子将继承父祖的精神志向看作孝的重要方面。所以,孔子称武王周公大孝。

陈睿超:赵老师所言极是,中庸对孝的阐释就是: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所以一些学者将无违解释为不要违背你父亲的意愿,也是有道理的。

张素闻:有一个就是孝与顺的差别,这个地方也是非常容易让今人误会古人的地方。

陈睿超:确实,孔子从没说过孝道是完全顺从父母,即使以适当方式劝诫父母的过失也是孝的体现。

刘乐恒:素闻,孝与顺确实是有内在关联,但又有差别。总的来说,孝是仁心对于父母的体现;顺,从子女一边说,是仁心所体现出来的温顺恰当的容貌、语气、状态;从父母一边说,是子女与父母构成了和谐和乐的状态。但是,当事事都顺从父母而不问父母所为之事为合理与否,则与孝是仁心的体现相冲突。因为子女的仁心是要求子女避免父母不陷于不仁不义。这时候,子女就不能事事顺从,而需要回到仁心孝意,规劝父母了。就此而言,孔子就担心孟懿子听他说无违,就只是一味顺从父母了。因此还要合礼。

赵法生:但是,孔子的教导又不是僵化的教条,因为孔子同时主张事父母几谏,也就是说,发现父母过失,还要委婉劝谏,这就不是无条件地顺从。这正是中庸的度。

陈睿超:按刘老师的说法,“无违”应该从不违亲之志与不违礼两个角度结合来理解。

刘鑫群:志和礼的层次已经很高了,在今天看来全做到没有多少啊。

刘乐恒:刘鑫群老师,违一般有两种解释。一是明知如此而故意违背;一是尚有距离的意思,如《中庸》“忠恕违道不远”。孔子此说可以涵盖两种意思。孔子没有说无违什么,这很值得玩味,意味很深。不过如果要大体上点出,无违其实是不违背、不离开仁与礼。说仁较为抽象,说礼则具体一些(如陈老师所说的礼制),所以孔子其后以不违礼为说。孔子向樊迟说无违,樊迟不能受到启发,不能不违如愚,所以孔子进一步点出不违礼这个大关键。在下总觉得孔子这“无违”意味很深很长,可以涵盖很多内容和义蕴。后来因樊迟而显出其中最关键的内容。

孝与礼

刘乐恒:另外,关于第一章,我们需要探讨孝与礼的关系。为什么孔子要以礼来说孝。这里面有个道理。首先,在孔子的思想中,礼是仁心所流淌表现出来的自然而有序的言行举止。换言之,礼是仁中之有分理者。其次,孔子要人们通过礼节、礼制、礼仪的践行,以通透、开启出人人所本具的仁心。礼是指向仁的,所以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最后,人通过礼而开启出仁心,则他/她自然地能够在家庭中体现出孝弟之道,因为有仁心的人,必定会对父母怀有爱敬之情。因此孔子要因樊迟之问而以礼说孝。关于礼与孝的关系,这里可以再概括一下。就是孝与礼乐之道是内在相通的。礼体现为孝子对于父母之敬,乐体现为孝子对于父母之爱。因此礼乐是孝的具体表现。孟子就说礼乐是孝弟之实,马一浮先生则说孝包含礼乐之道。但是孝心不可见,礼乐可见;因此孔子要人们先习于礼乐,然后才逐渐启发出人之仁心孝心来。关于第二章,陈老师阐发得充分,这里可以引申一下,就是无忧与孝的内在关系。

赵法生:唯其疾之忧的主体,是指父亲还是子女?

陈睿超:主体应该还是父母,儿女体会父母的忧心,才能对自己严格要求谨慎行事,才能让父母放心。

刘乐恒:赵老师,晚学的理解是这样的:一、从孔子的话的意思来说,忧的主体是父母;二、从孝的过程来说,忧与无忧则是勾连双方的。在下觉得这是就过程与效果说,但从字面的意思说,应如陈老师刚才引朱子的说法,忧的主体应是父母。

张素闻:这个地方赵老师有学术分歧么?

陈睿超:有,部分学者解作儿女应该担心父母的疾病,其指代父母。

赵法生:这样从让父母放心的角度说尽孝,到是讲得通。但从另一面讲,只担心父母的身体会有问题,因为其他一切都照顾的很好,于理似乎也讲得通。

刘乐恒:关于无忧与孝的内在关系,在下的理解如下:首先,子女的疾病是父母最为忧心同时也最直接可感可忧之事,所以孔子说孝,也拈出疾病来说。其次,孔子以父母担忧子女的疾病为说,是要启发出学生知道子女与父母是在生命的根源处,有一体相连感通的关系。只要子女有半点的疾病、问题,父母都会很担忧。子女如果知道这一点,那么就会深深感受到这一体相连感通性。再次,子女自己有所感,那么就激活了他们与父母的一体感通,从而就激活和打开了自己本有的爱敬之仁心。最后,仁心打开与流淌出来,就是孝的表达与落实。就此而言,子女最大的孝就是使得父母完全无忧,如《中庸》所说“无忧者其唯文王乎”;父母之慈的最好效果是对子女无忧。因此就效果来说,无忧乃是相互无忧。

赵法生:刘兄此解深入心性,合情入理。看来,父母唯其疾之忧,还是父母忧儿女更合经意。

刘乐恒:赵老师,晚学的理解如此。陈老师刚才也引用朱子之说,琢磨过来之后,合适的解释确实如此。对于第三章,我觉得陈老师的阐发已经较为充分了。这里补充一些相关的文献以作参考。《礼记》之《祭义》篇曰: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又曰:亨孰膻芗,尝而荐之,非孝也,养也。众之本教曰孝,其行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又《内则篇》曰:曾子曰: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乐其耳目,安其寝处,以其饮食忠养之,孝子之身终。终身也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是故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

赵法生:是的,睿超说两解均可,因为从理上都通。但凭心而论,朱注更胜一筹。

陈睿超:我也是这么看的,所以刚才讲解的时候主要用朱注之意。

刘乐恒:孝一方面表现出爱,一方面表现出敬。今天的三章,是讲孝与敬的关系,敬与礼相关。其后一章说色难,则是讲孝与爱的关系,爱与乐相关。《论语》的编者是个高手,原因就在这里。所以,就此而言,如果我们读《论语》中孔子说孝的话,如果体会出礼乐之意,和谐而有序之感,那么就能进入孔子论孝的机理中去了。然后孔子的孝论就不是外在的规范而已。

张素闻:今天的讨论既学术的谨慎又有人情的体贴,十分难得。我个人觉得乐恒在起先就提到的:孔子说孝,重在启发出人的仁心感通。非常有味道,使经典与生命相接的部分活起来了。

刘乐恒:素闻,是的,拙见以为,《论语》整本书就只是一个仁字;仁的义蕴就只是感通二字。

陈睿超:“仁”字之中还应含个礼字,感通自有其节文,即是圣人制礼的基础。

刘乐恒:陈老师,嗯!礼是仁心感通所发出来的自然具体之节制。

张素闻:这个礼乐之意应是六经六艺的核心吧?我刚才看到你引马一浮那句话瞬间明白了儒家的苦心。

刘乐恒:素闻,在下以为,六经六艺的核心只是一个仁。礼乐是仁心的最直接的表现。礼乐再扩充,则为诗书礼乐。再扩充,则为六艺。

赵法生:今天本群转发梁漱溟先生孔子重光一文,强调孔学不同于西洋哲学,孔子的话不能理解为一成不变的抽象道理,它要靠心性与情意去融化贯通,情理一如。如仁,既是情,又是理。这样的概念,西哲罕见。

刘乐恒:赵老师的点拨精到!仁是合情合理。现代人往往合情而不合理,合理而不合情。情理双融,唯仁者能之!另外,还补充一个问题,就是敬、养、孝三者的关系。敬是孝子之仁心的最根本的体现,有敬,则自然地要求养父母;而又因为养父母非过程中蕴涵着敬,仁心无尽,敬爱无尽,因此孝子之于父母,不仅仅是在养的状态上停止,而是要让对于父母的爱敬之情,进一步地通于神明天地。这在《孝经》中有深刻的阐发。

附录:

孔子学说之重光文/梁漱溟

今天开孔子诞辰纪念会,按中央规定的典礼节目,有孔子学说一项,现在由我来讲。

我常同大家说:中国近百年来遭遇一种不同的西洋文化,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打击,让我们历久不变的文化发生变化,显出动摇。大家又都知道孔子在中国文化上的地位关系,所以中国文化受打击,发生动摇,当然亦就是孔子学说的受打击发生动摇。此时孔子之被怀疑,是应有的现象,是不可少的事情。大概是应当这样子,不怀疑不行;只有在怀疑之后,重新认识,重新找回来才行。我曾告大家说中国民族精神,必须在唾弃脱失之后,再慢慢重新认识,重新找回来;他必不能是传统的传下来!因为传统已全无用处。可是重新认识,重新找回,很不容易!不能仍然敷陈旧说。几时是孔子学说重光的时候,我们不敢说。在眼前很明白的还是一个晦塞的时候,怀疑的空气仍然浓厚。

我曾经努力这个工作——即对于孔子学说的重新认识,把晦暗的孔子重新发扬光大,重新透露其真面目。这个工作,依我所见,大概需要两面工夫。一面是心理学的工夫,从现代科学路子,研究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这样追求上去,对人类心理有一个认识;认识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才能发挥孔子的思想。如无这面工夫,则孔子思想得不到发挥。因为孔子学说原是从他对人类心理的一种认识而来。孔子认识了人,才讲出许多关于人的道理。他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人事的,或人类行为的;那些话,如果里面有道理,一定包含对于人类心理的认识。对于人类心理的认识,是他一切话与一切道理的最后根据。所以心理学的研究是重新认识孔子学说,重新发挥孔子思想,顶必要的一面工夫。还有一面,是对于中国的古籍,或关于孔子的书,要有方法的作一番整理工夫。我们现在无法再与孔子见面,所可凭藉参考的,除了传下来的古籍,更有何物?所以要想重新认识孔子,古籍的整理工夫,亦是很必要的。可是从来想发挥孔子思想学说的人很多,似乎都欠方法,很容易落于从其主观的演绎,拿孔子的一句话、一个意思、一个道理去讲明发挥孔子的思想,而没能够有方法的来发现孔子的真面目。仿佛前人大都有此缺欠。所以孔子学说的发挥解释可以千百其途径;一个人有一个说法,一百人有一百个说法,一千人有一千个说法。同是孔子的一句话,我可以这样讲,你可以那样讲。讲孔子学说的人越多,孔子的真意思越寻不出。为什么越讲越分歧,越讲越晦暗呢?就在没有方法。自孔子以后,到现在很多年代,代代都有想讲明孔子学说的人,都自以为是遵奉孔子学说的人。可是遵奉的人越多,越加分歧,讲明的人越多,越加晦暗。今后如果仍然如此下去,岂不更没办法!所以我们现在要想讲明孔子,不能重蹈前辙,必须有方法的去清理一遍才行。当我们作这个工夫,不要忙着往高深处讲,宁可有一个粗浅的意思;如果粗浅的意思而是确定的、明了的、不可摇移的,大家公认的,就要胜过含混疑似两可难定的高深之见!从粗浅起手,步步踏实向前走,不定准的话不说,说了便确定无疑;如此踏实确定地走向深处,庶可清理出一点头绪来,发现孔子的真面目。现在总起来说:大概必须得有这两面:一面作认识人类心理的心理学工夫,一面作有方法的清理古籍的工夫,然后才能对孔子学说重新认识。

今天所要讲的是偏于后一面,即从粗浅的地方脚踏实地的来确定孔子是怎么回事。现在所讲的仍是好多年前——民国十二年——在北京大学讲过的。当我们研究孔子思想学说,首先应问孔子毕生致力研究的到底是一种什么学问?虽然大家都知道孔子的学问很多,许多人称赞孔子博学多能,当然是事实;可是他一定不单是博学多能。他的真正长处不一定在博、在多,假定孔子有一百样才能,一百样学问,那么,现有一百个专家亦不能及得孔子么?恐怕孔子有他一个毕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学问,为他种种学问的根本。我们如此追问下去,就发现孔子毕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学问,不是现在所有的学问。虽然现代世界学术很发达,大学专门的科学很繁多,可是统同没有孔子研究的那一门学问,并且给他安不上一个名词来。很显而易见的,孔子研究的学问,小是物理化学或植物动物——不是自然科学;恐怕不单不是自然科学,并且亦非社会科学。孔子学说固亦包含类属社会科学的政治教育乃至其他种种的道理,但孔子毕生真正致力并不在此。也许有人要说孔子学问是哲学,我说孔子学说不单不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并且亦不是哲学。哲学一名词本非中国所固有,是从西洋外来的;如果哲学内容是像西洋所讲的那样子,则孔子学说可以断定亦非哲学。例如西洋哲学中有所谓唯心论、唯物论、一元论、二元论、人生观、宇宙观、本体论、认识论、机械论、目的论……孔子学说全然不是这一套复杂细密分析系统的理论玩艺。如此看来,孔子学说很难安上一个名词;在事实上所有世界的专门大学很难找到有这样的学科。那么,孔子的学问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根据比较可靠的古籍《论语》,来看孔子毕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学问是什么,拿其中许多条来参考勘对,比较研究。我们发现最显著的一条:“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孔子自己说明他自己的话。我们要想明白孔子,这一条很有关系,很可帮助我们知道他。但这些话的内容是什么呢?“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什么学呢?话很浑括,很难明白。“三十而立”,立字怎样讲呢?很不好讲,“四十而不惑”,不惑的究竟是什么?对什么不惑?不惑两字仿佛会讲,大概就是不糊涂吧!但其内容究是什么,则非吾人所可得知。“五十而知天命”。什么是天命?什么是知天命?亦不好乱猜。“六十而耳顺”,耳顺是一种什么境界?更不可知。“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就字面说似乎好讲,可是事实上更不好懂,因这是他学问造诣的顶点,是从志学……耳顺等等而来,对于那些我们尚且不懂,如何能懂得他七十岁时的进境呢?所以我们不愿随便去讲古人的话,不愿往深奥高明里去探求。我们只注意这些话是孔子自己诉说他自己学问的进境与次第,至其内容如何,我们不愿乱猜。在前人亦许就要讲了,什么是不惑,什么是知天命,什么是耳顺,什么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前人都可有一个解释给你。而我们则暂且留着不讲,先从粗浅处来看。这些话所讲的大概不是物理学、化学,乃至政治学、教育学吧?甚至亦不是哲学吧?哲学不像是这样。这些怎能是哲学呢?他仿佛是说他自己,——说他自己的生活,说他自己的生命,说他自己这个人。仿佛可以说,他由少到老,从十五到七十,所致力用心的就是关乎他自己个人的一身。我们隐约地见出他是了解他自己而对自己有办法。照我所体会,他的学问就是要自己了解自己,自己对自己有办法;而不是要自己不了解自己,自己对自己没办法。比如他说“不惑”“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内容固然不好懂,可是我们隐约看出,到那时候,他的心里当很通达,自己很有办法,自己不跟自己打架。平常人都是自己跟自己打架,自己管不了自己,自己拿自己没办法。而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生活很顺适,自己对自己很有办法。这个意思我们可以体会得到,不是随便乱猜或妄说的。孔子毕生致力就在让他自己生活顺适通达,嘹亮清楚;平常人都跟自己闹别扭,孔子则完全没有。这种学问究竟是什么学问,安一个什么名词才好呢?恐怕遍找现代世界所有大学、研究院,学术分科的名词,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给他安上。孔子毕生所研究的,的确不是旁的而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得已而为之名,或可叫作“自己学”。这种自己学,虽然现代世界学术很发达,可是还没有。这就是我们从《论语》上得到关于孔子学说的一点消息。现在再举《论语》一章可以帮助明白这个意思。“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无,未闻好学者也”。孔子最好最心爱的学生是颜回,而颜回最大的本领最值得孔子夸奖赞叹的就在“不迁怒,不贰过”。究竟“不迁怒,不贰过”如何讲,我们不懂,暂且不去讲明;但可以知道的一定不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或哲学。从这二句话,又可证实上面发现的消息:大概“不迁怒,不贰过”是说颜回生活上的事情。还是我们上面所说:研究他自己,了解他自己,对自己有办法。“不迁怒,不贰过”,大概就是不跟自己闹别扭,自己对自己有办法。孔子学问是什么,于此似乎又得到一个证明。从学生可以知道先生,从弟子可以知道老师,最好的学生就是最像老师的学生。譬如木匠的好学生就是会作木工活的。裁缝的好学生就是最会缝衣服的。而孔子的好学生,没有旁的本领,是“不迁怒,不贰过”,则老师的学问是什么,亦可从而知之了。现在结束这面的话:我们要想讲明古人的学问必须注意方法,不能随便往高深处讲。说句笑话,我不是孔子颜子;即使是孔子颜子,我才四十二岁,如何能知道孔子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呢!所以我们现在只能从粗浅易见的地方来确定孔子的学问是什么。虽属粗浅,可是明白确定;明白确定,就了不得!比方孔子学问很古怪,不是这个,不是那个,说来说去都是说“他自己”;我们确定孔子学问是如此。意思虽很粗浅,可是很明白,很确定,可以为大家承认,毫无疑问,无可再假。我们如果这样一步踏实一步,一步确定一步,慢慢走向高明深远处,则孔子的真面目亦可被我们清理出来重新认识。

这是关于整理古籍方法一面的话;底下转回来讲孔子的学问。

孔子的学问是最大的学问,最根本的学问。——明白他自己,对他自己有办法,是最大最根本的学问,我们想认识人类,人是怎么回事,一定要从认识自己入手。凡对自己心理无所体认的人,一定不能体认旁人的心理;因为体认旁人心理无非以我度他,了解旁人必须先了解自己。我随便举一个例,如吃辣子,看见旁人张嘴作态,我就明白那是感觉辣的表现;我何以能知道?就在我曾经有过那样的经验,从我自己的经验可以推度旁人。不然,我对旁人的心理就无法知道。所以要想认识人类必须从认识自己入手;只有深彻地了解自己,才能了解人类。而了解人类则是很了不起的学问;因社会上翻来覆去无非人事,而学问呢,亦多关人事。如历史、政治、教育、经济、军事,都是研究人事的学问。所以明白了人,不啻明白了一切学问;明白了人类心理,能作的事就太多了。他可以办教育,开工厂,干政治,可以当军事官,带兵,因这些无非是人事啊!可是孔子学问之大远不在此,虽然对于人类心理的认识,是一切学问知识的最后根据,不过这仍为一种知识学问,孔子的伟大尚不在此。

孔子学说的真价值,就在他自己对自己有办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对自己有办法,亦就是自己不跟自己打架,自己不跟自己闹别扭。所谓自己对自己有办法,其实尚是我们解释他的话,在他自己无所谓有办法无办法,只是他的生命很圆满,他自己的生活很顺适而已!此即孔子学说真价值所在。申言之,所有办法皆从了解来,因为一切学问都包含两面:一面是对其研究对象的了解,一面是对其研究对象的有办法;而办法则从了解来。办法是偏乎应用一面,了解是纯粹研究的工夫。如果对于人类心理有认识有办法,那一定是从深彻的了解个人自己起;了解自己与对自己有办法,是丝毫离不开的。如对自己没办法即不能对自己有了解,对自己无了解亦不会对自己有办法。反之,有一点了解即有一点办法,有一点办法亦有一点了解。愈了解自己便愈对自己有办法,愈对自己有办法便愈了解自己;所以办法与了解是一回事的两面,即了解即办法,完全离不开。这是一种最亲切最有用的学问。

现在的西洋人,我敢断定,将要失败。我更说一句话,现在的西洋人要失败在中国人面前。“为什么?”大家一定会诧怪发问。就是因为西洋人对什么都了解都有办法:天上的电,地下的矿,山上的草木无不了解;上穷天际,下极地层,都有办法。西洋人对一切都考查研究过,一切都明白都有办法。可是他就差了一点,少回来了解他自己,体认他自己,所以对自己没有办法。西洋人诚然发达了许多学术,不过对自己尚没有顶亲切而有用的学问。他对物的问题算有解决,而对自己则无办法。这就是我说西洋人非失败不可的原因。中国人占一个便宜,即他一向受孔子的启发与领导,曾在了解自己的学问上用过心。我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一书中有几句话与刚才说的意思相关系,大家可以用心去想:

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有其共同的特点,就是要人的智慧不单向外用,而回返到自家生命上来,使生命成了智慧的,而非智慧为役于生命。

西洋人至近代以来,学术虽很发达,可是都系智慧向外用的结果。所谓智慧为役于生命,即系智慧单单成立了生命的工具。中国最高学问与印度的最高学问,是让智慧回到自己生命,使生命成立了智慧的生命。而普通人的智慧都向外用,生命仍是蠢生命。智慧回头用在了解自己,认识自己,自己有办法,此时生命不是蠢生命而是智慧的生命。西洋人虽然会造飞机,上升天空;可是他的生命是蠢的,所以制造无数飞机放炸弹,自己毁灭他自己,自己对自己没办法。自己对自己没办法,则其他办法都不是真办法。中国人对其他办法——征服自然一方面很不够,而回头认识他自己,了解自己,对自己有办法,亦没作到好处;作到好处的只有少数圣贤,这是中国人今天失败的原因。可是西洋人对于人类根本地方,少所了解,少有办法,所以我断定他亦要失败。等到西洋人失败的时候,中旧文化的坠绪从新接续,慢慢再发挥光大。孔子学说的价值,最后必有一天,一定为人类所发现,为人类所公认,重光于世界!

【备注】

时间:9月29日晚八点

主讲:北大哲学系陈睿超博士在本群讲解《论语》“为政”篇第5至7章。

第一、北京群辅导员:武汉大学国学院刘乐恒博士;

山东群辅导员:天津社科院李卓博士。

第二、音频资料与转播:徐治道先生,王小宁先生。

第三、信息资料员:陈春先生;

第四、课后讨论资料整理:素闻明照;

第五、本周四、周六放假,讲座暂停。

本次讲座作业如下:

第六、本次讲座作业如下:

1. 解释第五章“无违”的含义;

2. 结合第七章谈一谈你对“孝”与“养”的区别的理解;

3.翻译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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