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故事许家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独子逃案身亡，初恋去而复返

1

许家昆想了十二年，也还是想不出儿子许阿良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怎么就会突然抢劫了两条街开外的那个小超市，还打伤超市老板娘，逃之夭夭。

他记得那天他塞给许阿良十块钱，只是叫他去买瓶酱油而已。

人生啊，有太多的料不到。

当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许家昆刚结婚没几天的第四任老婆程琼英刚把五花肉切好，正等着许阿良买酱油回来做红烧肉。

程琼英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许阿良回来了，她一边在围裙上擦拭切了肉油腻腻的手，一边骂着买个酱油跟去打豆子现酿那么久，一边跑去开门。

一开门，见门外站着几个神情严肃的大盖帽，程琼英慌了，第一反应是回头大叫，“许家昆！许家昆！”

“这是许阿良家吗？”其中一个警察问程琼英。

“是，是的哎！”程琼英忙不迭地点头，又回头扯着嗓子喊，“许家昆！许家昆！”

在屋里打着小盹的许家昆打开房门走出来，看清门口状况，一愣。

“警察同志…”许家昆待要询问，为首的民警三言两语给他说明了情况。

“三街坊14号的榕树下小超市被劫，老板娘被打伤，正在医院抢救。有人路过时看到你儿子许阿良在案发时间段从超市走出来。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哦哦。”许家昆应道，心下石头落了地，阿良这小子虽然孤僻些，但抢钱伤人的事他断断做不出来，对这个儿子他虽然过问得少，但这点了解和信心还是有的。

随后许家昆把警察同志请进屋，让程琼英倒了几杯水端上来，警察当然没喝他的水，问了他一堆诸如阿良的出门时间，为何出门，以及阿良平日的行为表现，性格特点，往来密切的同学朋友什么的。

许家昆都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

警察最后起身离开的时候说，店里装有监控，只不过被犯罪嫌疑人删掉了，硬盘已经送回公安局进行数据恢复，相信不日便可有结果。

“如果许阿良回家了，你让他来、或者你与他同来所里一趟。如果，”为首的那个年纪比较大的警察顿了一下，对许家昆说，“如果他要跑，你看住他，给我们打电话。”

许家昆待要分辩说，许阿良跑什么跑，他的儿子他知道，这个事绝对不是许阿良做的，但那个警察已经对他摆摆手，叫上同来的同事，一起转身朝楼下走去了。

许家昆关了门，想着许阿良也出门一阵子了，要回来是早该回来了，这小子难道不知道家里等着酱油下锅吗，又跑哪儿野去了？

程琼英的嘴却碎开了。

“我早说你这儿子平时闷头闷脑，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屁，说不定心理有问题，哪天干出点出格的事来……”

许家昆没好气地打断她，“你知道什么。阿良他性格是内向点，但是断不会做这种事。你少说两句。”

这天一直到太阳落山，许阿良也没有回来，许家昆才着慌起来。

2

对许家昆来说，他本来并不是十分在意许阿良，这个他年轻时候和恋人懵懵懂懂生下的孩子。许阿良的存在，仿佛无时不刻不在提醒许家昆，发生在他生命中那一段失败的、窝囊的、糟糕的恋爱。

这许多年，他几乎都要忘光了与罗枚栗那场恋爱的甜蜜美好，却始终清清楚楚记得罗枚栗父母，那对街办工厂里的工人夫妇那些极尽侮辱与鄙夷的谩骂和嘴脸。

他有什么罪？没错，他生于棚户区，父母早亡，由奶奶拉扯大，遭尽叔叔婶子的白眼，读书至高小毕业就辍学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跑小生意度日。

但是出身是他自己能选择的吗？

然而罗德安和陈美玉夫妇，尤其陈美玉，得知他与他们的女儿罗枚栗相恋时，几乎是第一时间跑来，跳着脚指着鼻子，对他极尽谩骂羞辱之能事。

那时他爱罗枚栗吗？肯定也是爱的吧。不爱的话，怎么能听下那么多辱骂，仍然发誓要洗心革面，不再浪荡，好好务工挣钱，给罗枚栗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未来？

但是有多爱呢？也不一定有多爱，不然又怎会在罗枚栗架不住父母的威逼利诱，抛下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和束手无策的他而去，转眼嫁作他人妇时，他并没有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他只后悔不该懵懵懂懂有了一个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顶多就是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大不了伤心个三日五日，十天半月的，然后从头再来。他还是棚户区的美男子，还是会有大把莺莺燕燕扑上前来，围绕他转。

他许家昆，最不缺的就是女人缘。

然而罗枚栗留给他一个小拖油瓶，这多多少少有碍他的潇洒。他随便给这个小拖油瓶取了个跟阿猫阿狗一样的名字，阿良，然后把他扔给了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奶奶。

奶奶像养大许家昆一样，又将许阿良养大到七八岁，才撒手人寰。

没有女人的家，始终差了点儿什么。

许家昆在许阿良八岁整的那年，结了第一次婚。

这成为一个开端。许家昆的第一段婚姻维持了三年多。后来许家昆又结了两次婚，都维持不了多久，长的三四年，短的一年多。

每次结婚，许家昆都同女人讲好，不要孩子。许家昆说，不是因为我太疼爱我儿子，实在是因为，孩子这种生物，太麻烦。

到程琼英，已经是许家昆的第四次婚姻。

跟许家昆走入婚姻的，大多是半老徐娘。似乎在与罗枚栗的恋情上留下了阴影，许家昆再不去招惹年轻的女孩子。许家昆总觉得，完全成熟的女性，在两性关系上，不管是感情上还是婚姻上，都更可爱，更值得一起走一段。

至少，成熟的女性，为自己的人生做得了主，聚散去留，没有怨尤，不会被别人左右。

程琼英比许家昆大四岁多。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与许家昆两人在做服装批发的时候认识。

当日程琼英的货款和钱包在人流密集的批发市场被扒手窃走，许家昆陪程琼英报案，中午请她吃了顿午饭，并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与她在市场四周的十数个垃圾箱翻找，果不其然找到了小偷拿走钱款后随手丢弃的钱包，里面程琼英的身份证等各种证件完好无损。

程琼英对许家昆不胜感激。再一看许家昆又生得风流倜傥，虽然家中有个拖油瓶，但已然十多岁，也拖不了几年了，而且许家昆脑子活络，能说会道，蛮讨人喜欢，不失为一个好对象。一来二去，两人就真的过到了一处。

程琼英最大的遗憾是，许家昆不想再生小孩。程琼英前一段婚姻没有留下自己的孩子，内心对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仍有渴望。

但许家昆在两人一开始谈婚论嫁时就说，他已决计不再要孩子。

程琼英刚开始以为是许家昆怕有了小孩后，会疏于对许阿良的照顾疼爱。后来她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她发现许家昆对儿子许阿良根本不算疼爱，甚至连照顾都算不上。

许家昆对儿子许阿良，只能说勉强尽着一个监护人的义务。学费保证交清，家里保证有米面油盐，其他所谓父子间的温情，一律欠奉。有时候许家昆出门倒腾他的小营生，十天半月不回家，也没有一个电话，许阿良也照常生活，并不觉得少了什么。

只是没有母亲陪伴、又在父亲的漠视下长大的许阿良，不同于其他意气飞扬的青春少年，而是别有一股沉郁之气，一天到晚，寡言少语，深居简出，不大与人交流。

程琼英对与这个阴郁的少年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感到惴惴不安。她不止一次对许家昆说，“我觉得你儿子闷头闷脑的。也不见他怎么说话。他会不会有什么心理毛病？”

许家昆总是不以为意，让她别管，“少说两句”。

直到那天警察找上门来，许家昆还是那句话甩给她，“你少说两句。”

许家昆不相信许阿良会抢劫伤人，而且就在离家两条街开外的小超市？他坚信阿良只是适逢其会，刚好在案发时间点附近进出那家超市而已。

但是那天，一直到太阳落山，许阿良也没有回来，许家昆才着慌起来。

这一慌，就是十二年。

3

这十二年当中，许阿良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止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送回来，明里没有，暗里也没有。他逃走得非常决绝，仿佛他起意已久，仿佛，他早就想从这个世界蒸发一样。

十二年，如果不是当初那个经手此案的警察乔时青不时来找他问一下情况，许家昆都要怀疑这一切只是他做的一个梦，一个噩梦。

据传被阿良打伤的那个小超市老板娘在医院里抢救过来后，说她只瞧见阿良偷拿了店里货架上一包烟，她和阿良争执之间，货架倒塌，之后的事情她便不再记得了。

当她听说她被货架砸晕过去后，阿良又偷走了她店里收银台的钱逃跑了，她忍不住在病床上扯开嗓子死崽子死崽子地叫骂了一通。

但当她回头又听说，这个死崽子临逃跑前用店里电话拨了120，详细报告了店址，她才得以被及时发现，送往医院得到救治，她的脸缓和了一点，但还是骂骂咧咧好一阵才收口。

许家昆去看过她。她认得这个男人是人们口中那个棚户区的浪荡子，便口中不积德地连带着把许家昆也是一番痛骂。

许家昆倒是不做分辩，只由着她骂。在这胖妇人的一番唾骂之中，他把事情原委听了个大概。

之后的十二年里，他不止一次回想那胖妇人的话，想许阿良为什么要去偷拿那包烟，想许阿良为什么会选择逃走，想18岁的少年许阿良在那几分钟里内心的挣扎和取舍。

许家昆越想，越惊觉自己不了解这个儿子，越惊觉自己这些年不肯好好面对这个作为他年轻时失败恋情产物的儿子，最终错过和失去了什么。

许家昆开始四处寻访儿子的下落。然而世界那么大，要寻访一个起意隐藏行踪，躲避各方寻找的人，就如大海捞针一般，谈何容易。

在这些经年的寻访中，闻名四邻八街的棚户区美男子许家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形容憔悴，神情落寞的失子中老年男人许家昆。

程琼英是在许家昆不时出门寻子的第二个年头提出离婚的。她耗不起，也不想跟着许家昆一起耗。

许家昆二话没说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日子过不下去，那自然就要分开。分开也好，分开了，他好一心一意找阿良。

当早已不负责这一片区的乔时青给他打电话，说许阿良已经找到了的时候，许家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阿良将会从B城押解回C城受审。受审之前，你可以去看守所见见你儿子。”乔时青最后在电话里说，“我给所里已经打过招呼了。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所以我特意通知你一下。”

许家昆放了电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谢天谢地，他的儿子还活着！这是许家昆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他除了当初与罗枚栗分手时湿润过便再没流过泪的眼眶，络绎不绝地滚出豆大的泪珠。

然而去见阿良？他却突然觉得情怯。

这些年在寻找与等待儿子的过程中，他得以有大把的时间来审视自己，审视他与阿良的父子关系。他不得不承认，他做了天底下最坏的一种父亲，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创造了一个生命，在有机会珍惜的时候，没有好好善待这份父子缘分。

阿良当初毅然决然地选择逃走，何尝不是也想逃离那个冷冰冰的家，和他这个冷冰冰的父亲？

他们的这段父子关系还能修复吗？阿良是找回来了，可是他还有机会真正找回他的儿子吗？

许家昆一夜未眠。他想到了罗枚栗。当年一别，他信守诺言，没有去打扰过她的生活，即使是后来儿子犯案逃逸，他想着告诉她也于事无补，只能徒然打乱她的生活，手中的电话捏了又捏，终究是没有拨打出去。

如今却不同了。阿良被警方找到，不知他这些年是如何度过，心中对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心中有无怨恨，不知他心中是有多深的恐惧和绝望。这种时候，如果有亲生母亲在旁，应该会得到些安定和勇气吧？

天色微明的时候，几番起意，几番作罢，挣扎许久的许家昆，终于还是播出了心中已经记得烂熟于心的那个电话号码。

“喂，你是罗枚栗吗？”

……

4

阔别多年之后，罗枚栗再次回到了C城，这个曾经留下她青春与爱情，欢笑与眼泪的地方，这个她为了奔向别处的世俗繁华，而抛下她的恋人和亲生骨肉的地方。

丈夫刘奔放在2月14日这天夜晚酒驾身亡，而次日凌晨，她却接到旧日恋人许家昆的一通电话，电话里说，她那从襁褓里便被她狠心抛弃，少年时犯下案子远遁异乡的儿子许阿良，找到了！

失去一个，转头又得回一个，这是命运对她的惩罚还是眷顾？

顾不上思索更多，她处理完丈夫的身后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回C城。罗枚栗希望能来得及在儿子阿良的案件公开审理之前，与他见上一面。

在逃避了二十多年之后，她决定了，既然阿良被找到了，这就是命运肯给她一个机会，她无论如何要去见见她的儿子，不管这一见是在看守所，监狱，法庭，她要去见见他。

她要告诉他，她就是那个当初懵懂生下他，自私抛弃他，心里却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母亲。

她不奢求儿子许阿良能原谅她的软弱自私，不奢求他肯认她，不奢求他肯叫她一声妈，她只想让他知道，他并不孤零，他也是有妈的孩子。

至于剩下的罪孽，余生的痛苦与艰难，她想同他一起面对和承担。

然而命运再次跟罗枚栗开了个玩笑，她以为的给她的机会，转眼变成狠狠煽向她的一记耳光。

阿良在被押解回C城的途中企图再次逃跑，与警务人员冲突过程中，慌不择路，与一辆驶过的大卡车相撞身亡。

在生下他、抛弃他又想念他近三十年后，在被懊悔、疚恨、自责和刻骨噬心的痛苦折磨三十多年后，罗枚栗匆匆奔回来，却只来得及在C城的殡仪馆，看到儿子阿良被冷冻后血肉僵硬的尸体。

罗枚栗感到心一下子被掏空了。她心心念念这些年，噬骨悔恨这些年，朝思暮想这些年，设想了千万个母子相见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到，是这样一种。

罗枚栗想蹲下来嚎啕大哭，却流不出一丝眼泪，腿一步都挪不动，身体却不断打颤，似乎随时都会摔倒。

一旁早已红透眼睛的许家昆，迟疑了两秒，终究还是伸出双手，扶住了阔别近三十年的旧日恋人。

许家昆扶着脚步虚浮的罗枚栗从殡仪馆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一阵风一样奔进殡仪馆大门的女子差点与他们撞个满怀。

匆匆忙忙间，许家昆瞥了一眼这个神色仓皇的女子，觉得她仿佛似曾相识。

他突然想起在阿良犯案逃逸之后的那个暑假，有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曾经来找他打探过几次情况，说她是阿良的同桌。

“我叫林秀秀。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会一直用这个号。叔叔，你如果有阿良的消息，一定打电话告诉我。”最后一次临走的时候，那个女孩子郑重地对许家昆说。

许家昆抹了一下眼角噙出的眼泪，回头看了看那个急匆匆的纤瘦身影，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几天之后，人们在许家昆乱成一团的的家里，发现了中风倒地、已经奄奄一息的许家昆，众人慌忙把他送进了医院。

闻讯而来的罗枚栗赶至医院探望。

站在同是当初她生下许阿良的那家医院门口，罗枚栗恍觉自己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后，心手皆空，只剩满目的人生荒凉。

曾经那么急切地想要挣脱，想要逃离，转了一圈之后，却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物不如是，人也已非，再回头，难续当年情，已是百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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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本文为双城系列最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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