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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长楚门的天空(连载6—凉席与田园)

文:楚门

排长楚门的天空(连载6—凉席与田园)

车开动了。站在车下的战士们并没有表现出对我们这两位排长的依依不舍,告别我们的眼神和告别蔬菜差不多少。

这也难怪,感情的建立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况要以生命相托的战友情。当然了,后来连续送了3年退伍老兵,我每年都哭得涕泪横流,那是后话。

我和胜彩在征得蔬菜兄弟们同意后,挪到了紧挨车厢板的位置。我俩一人霸占了一角,把胳膊搭在车厢板上,静静地俯视着从车下吐出来的越来越长的山路。

是的,这条山路,几天前我俩曾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丈量过。但那天,我俩只顾着往前赶,只顾着朝看不见的终极目标奔去,却对脚下这条实实在在的路视而不见,踩而无感。这天,我俩终于有了闲情逸致,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这条山路了。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山路。除了团机关门前那一段二三十米的平路之外,全程不是在上坡,就是在下坡,唯一的区别就是坡度的大小。

有的坡是个急性子,七八米高的落差,它花个十多米就滑到了底;有的坡却很有耐心,四五米的落差,它慢悠悠地扯出去几百米……后来,当我带着排里的战士一趟趟地在这条山路上冲五公里的时候,发现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急性子的战士喜欢冲陡坡,虽然冲起来更累一些,但十多秒、几十秒的时间总能冲上去,冲上去后就可以上半身带着下半身再“倒灌”下坡去,那真是风驰电掣,怎一个爽字了得?而慢性子的战士则偏爱爬缓坡,慢慢地爬到顶峰,缓缓地跑下去,玩得就是一个耐心……

车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坡,把九连、团机关、炮兵营依次甩在了一个又一个山坡的后面。我和胜彩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直到驶出团大门岗,看着那个在阳光下笔挺站立的哨兵和那一排排红顶白墙的营房渐渐远去,也没说一句话。我们身后的蔬菜也很知趣地一声没吭。

说实话,此刻正歪着脑袋不紧不慢地敲击着键盘的我,心中无限好奇,当年那个沉默的车厢里,那群沉默的蔬菜中,那个沉默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想我在郑州的4年军校时光——

刚入校时因为军姿站得漂亮而成为全队明星,人人尽知6班有个小个子;

被挑选担任通讯员后的八月十五夜,面对队干部走后留下的一桌子杯盘狼藉,17岁的男子汉边收拾边垂泪;

冬夜裹着大衣在操场上观看完电影《遥望查果拉》后,连夜给父母写信,表明毕业时要分去西藏的坚定决心,后来妹妹多次拿这封信笑我;

学院承办总参所属院校乒乓球比赛,我作为《捷报“乒”传》小报的小记者采访了解放军理工大学副政委后,激动不已地头一次与一位将军合影留念,那张照片至今仍被我珍藏着;

还有宣布完分配命令后的纵情豪饮,当晚不知如何回的宿舍,只是第二天醒来发现从我自己的上铺睡到了下铺,后来看照片我张张都是在抱着战友痛哭……

我总归是想了些什么的,但今天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看来大多数记忆需要一个有形的载体,一个人,一个动作,一件事。至于过去脑子里在想什么,往往去似朝霞无觅处。

当车一个猛子冲出大门岗,从山村坡路跳到了乡镇的街道上,我顿时像身边那群从未外出过的蔬菜一样,兴奋了起来。我调整了坐姿,从右脸冲着车后,改为正脸冲后,开始像初到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巴巴地张望着这个与家乡截然不同的世界,又像一个刚占领大城市的山大王一样故作轻慢地俯视着车后的这块土地。

车外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我尽量用深藏不露的眼光挑剔着、评判着车外的世界。每当看见一物,总是有一件与之对应的北方的物事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自觉充当参照物和标尺的角色,不屑着它的奇怪,校正着它的缺陷。

哦噢,这里的房子们竟然乱七八糟,有一层的,两层的,还有三层四层的,这栋房子的顶部竟然心甘情愿地被另一栋房子轻慢地踩在脚下,甚至连朝向和角度也都马虎而任性,这一栋正对着马路,紧挨着它的却像耍性子的小媳妇儿一样,似扭非扭了一个十多度……

打个比方吧,我们老家的乡村像刚刚摆好的军棋一样,每户房子的大小、朝向、房间距全都整齐划一;而这里的乡村则像激战正酣的中局,敌我交错,乱作一团!当然,后来随着我真正地融入了这块土地,我渐渐地懂得了其混乱的无奈,和混乱的可爱。

而似乎刻意追求不整齐的它们却有一样神秘的设置高度一致,那就是家家户户从房子的最高处甩了一个大面积的黑色编织网下来,固定在了低处,呈现出一个大大的斜面。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夏天天气炎热,村民们采取这样的方式分散空调的压力,消解令人恐惧的热量。只是不知,当年第一户从屋顶甩下这一大面黑色编织网的村民,在村子里掀起了怎样的舆论风暴……

说起来,路边的种种“异象”已非初见,为何直至此时才引起认真的关注?也许是因为心无着落时,对身边的人和物往往视若不见。

不知穿越了多少个或长或短的隧道,车下了高速,出了收费站,又掉进了各种房子的迷魂阵。

车七拐八拐,接连有两架飞机低空掠过。我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地看到过飞机,它们呼啸着冲了下来,被远处的房子吞没,仿佛落入寻常百姓家的堂前燕一样,从天上掉落人间。

飞机轰鸣声熄,远方隐隐传来低沉而迟缓的海潮的声音,空气中一股海水的味道悄然逼近。

车“嘎吱”一声停了。一群战士突然从车下冒了出来,放下了车厢板,又跳上来几个,开始卸载那些沉默的蔬菜。

没人理我和胜彩。我俩对视了一眼,判断了一下当前的态势,决定下车。正在这时,一个因为坐在驾驶室而被我遗忘的干部跑到了车后,冲车上喊了一嗓子:“哎,你们俩下来呀!”

我俩快速对了个眼神,背起各自的背囊,迅速而笨拙地跳下了车。

我看了一眼周围的地形,路右侧是一溜烟参差不齐的民房,路左侧是一个大礼堂模样的建筑,大礼堂前面有一片空地,插着十多面各种颜色的彩旗,迎风招展。在那名干部的带领下,我和胜彩穿过了一个贴有标语的拱门。

刚往里走了没几步,就见一个黑溜溜的干部从礼堂内疾步迎了出来。

他俩互相敬礼,握手,并在三言两语中完成了“交接”。我俩像那些蔬菜一样被交到了那名黑虎虎的干部手里。他是我们营的教导员。不是三营,是炮兵营。他是真黑呀!

黑黑的教导员异常客气而热情。他认真地给我们俩回了礼,使劲地跟我们握了握手。

他把我们俩领进了那个偌大的大礼堂。

嚯!!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呦!像七八个篮球场一般大小的大礼堂内,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暗黄色的凉席,横成列,竖成排,两两之间统一有个两拳之隔,排与排之间有个半米之远……那种冲击力,我至今难以忘却。

当时,大礼堂内一派热闹,几乎每张凉席上都“盘踞”着一个战士,他们或坐,或卧,或收拾自己的东西,或与两拳之隔的邻居侧耳交谈,其景况竟像似到了桃花源,一派田园农耕风光。

而我俩,肩上扛着虽然已经洗得泛白但依然可称鲜红的肩章的新排长,就像当年的渊明公一样,一踏进礼堂的大门,就吸引了这礼堂内大多数人的目光。我俩在明,势单力薄;他们在暗,人多势众。所以,他们观赏我俩的目光是肆无忌惮的,我俩只是紧紧跟在教导员的身后,目不斜视,走在由两排凉席隔出的小路上,走得异常专注。嗨,倒便宜了那些刚好临路的战士,可以近距离品鉴这两个新兵。

教导员只是走。

及至走到舞台边沿,向左一拐,他领着我们从左侧的几级楼梯登上了舞台。我这才发现,在这个一米多高的舞台上竟然也铺满了凉席。那感觉,竟然和余沧海到点将台赴林平之约战时惊讶地发现旁边躺了华山派的一众尼姑仿似。

一个跟教导员一样黑,比教导员还要高半个头的汉子站了起来,从教导员手里接过了我俩。他叫骆秋,是高炮连指导员,也就是我们俩的顶头上司。

他的语言简洁而温柔。他先让战士搬来两个小板凳,让我们坐了下来。然后对一个战士吩咐了一声,说把班长们叫过来。就在班长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这当儿,他简单地问了我俩的情况,重点问了一下是部队生,还是地方生。

舞台不大,七八个班长转眼间已经围拢了过来。他们也是一样,黑。

不待吩咐,他们已经各找有利地形坐了下来,形成了对我俩的半包围之势。在他们由下而上的审视下,我和胜彩羞涩地低着头,像女兵。

指导员向他们介绍了我俩的情况,然后下了“命令”:黄胜彩到一排当排长;本人到二排当排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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