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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干预接线员:我递给跳楼者一瓶安眠药


自杀干预接线员:我递给跳楼者一瓶安眠药


他很平静地说自己想要解脱。我告诉他:“我室友是化学系的,给你找瓶化学药物。你喝下去,还没感觉到痛苦,就死掉了。”


有种职业 第 7 个故事

夜晚是人情绪最脆弱的时间段。凌晨两点到四点,是自杀干预热线电话集中打来的时候。

如果说,前半夜的来电是来做最后的求助;那么,后半段拨打热线的人,多数对人生彻底失望,试图通过死亡获得解脱。

那天,我和拍档坐在自杀干预热线的值班室,凌晨两点钟左右还没人打来,我以为会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可快要睡着时,电话响了。

我轻轻“喂”了一声,那头沉默了一会,说话了:“你好……”对方说的普通话,一听是内地学生,我和拍档交换了眼色。内地学生来香港念书的,多是硕士或博士,在校外租房住。如果发生意外,我们可能没法及时救援。

“你是内地的学生吗?我也是内地来的。”我试图跟对方拉近距离。

“我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他声音哽咽。

哭说明对方还有情绪,还有救下来的可能。最可怕的,是那些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人,他们可能已经理性地思考过死亡和身后事。

“你在家吗?我现在可以过去,一直陪着你。不要怕。”我们需要尽快对他进行定位。

“我住在劏房……”他大哭起来。

劏房位于香港相对贫困贫穷的街区,比如油尖旺。和我一样从内地来的同学,多是在这里,两人同租一间两平米的上下铺,人均一千块。

这里的住户人均居住面积不过两三平方米,大多没有窗户,卧室摆上一张单人床或上下铺之后,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一层楼四五户人家共用一套卫生间和厨房,住着很容易抑郁。


自杀干预接线员:我递给跳楼者一瓶安眠药

作者图 | Andy出事的地点


“我好绝望。”很快,他停止嚎啕,像受伤的猫一样,开始小声地呜咽,哭声克制又令人窒息。

“你在红磡吗?”我缩小范围,开始引导他的思路。

“ 嗯。”他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黄埔街?必嘉街?”我进一步试探。

“嗯。”

那就是二者之一了。我的搭档男同学在电脑上找到对应街区,指着其中一条街道给我看。

“机利士南路?”我问。

他没说话,看来是默认了。搭档立刻通知保安处准备,等我赶往事发地点确认后,他们再报警(如果是校内情况,保安处会直接出动;如果是校外,保安处只能帮忙拨打999)。

“我住在XX大厦,我到你那儿,用不了几秒钟。我的手机号是xxxxxx,我给你打过去。”其实劏房那边,我只知道这一个大厦,因为我有个同学住在那。按照来电显示,我用自己的手机拨给对方,接通后,他的第一句话是:

“我租的房子这个月到期。你过来也好,我不敢在屋里烧东西,怕万一着火。你来处置吧。”他声音平静,我知道不妙了。

我冲出值班室,往机利士南路的方向奔跑。路过一片殡葬区,路上堆着一排排棺材和一溜溜白花圈。我也顾不上害怕,在电话里稳住他:“我现在在机利士南路。你在天台吗?在哪幢大厦?我上去陪你。”

话筒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我“呼哧呼哧”的吸气声。随后,他挂断了。我慌忙拨打999,又给搭档打电话告知情况。

在香港,所有大学都设置了学生发展处,只针对本校学生开放。主要提供心理健康咨询。

我很早就做了打算,毕业后当一名心理医疗师。在香港上大三那年,我去面试了学校里自杀热线接线员的工作,算是职业预演。

按照惯例,值班时间通常是夜晚六点到早上九点的任意三小时。值班室约十平米,正对着门两米远的地方,摆放着两对桌椅,桌上各摆着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两台电脑的屏幕,分别被学校的地图和香港地图占据着,以便随时定位。


自杀干预接线员:我递给跳楼者一瓶安眠药

作者图|值班室


通过拍档的定位指示,我赶到机利士南路去寻找那位自杀者,看见一辆警车停在一栋楼下,我飞奔过去:“你好,是有人要跳楼吗?”

警员愣住,指着旁边两个便装市民:“你们是一起的?”

两人夫妻模样,连连摇头:“有个内地来的大学生租我们房子。刚刚发信息说,水电煤气费用放在了他行李上面,他都打包好了,同学会来取行李。我觉得好奇怪,就报警了。警员说他可能有自杀倾向,我就过来看看。”女房东说。

在我们说话的间隙,警员们早已铺好救生垫,另一些警员开始上楼。

我跟房东核对了电话,是同一个人。我告诉警员自己就是那位同学,是赶来救他的。警员点点头,拿起对讲机跟同事说了什么,允许我进入现场。

劏房没有电梯,我跟随警员走楼道,霉味、公用厕所里排泄物的味道瞬间包围了我,手电筒的光亮路过角落,我看到几只肚子肥大的老鼠,迅速把视线挪开。

天台不大,只有拉起来的几条晾衣服的线。香港的大楼多是公共式天台,有人在上头种花、晾衣服、弹吉他,有流浪汉在上头居住,有人准备飞升。

男生站在边缘处,警员几乎贴在地面上前进,我浑身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我哭出声来,行进中的警员停下,拍拍我的后背,“这里只有五楼,我们救生垫已经铺好了,他要是正常脚着地跳上去,顶多骨折。不用担心。”

男人背对我们站着。他个子不高,耸肩勾背,他垂着头,头发凌乱。我挪到他身后,安全区域的最前端。

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在靠近。“以前觉得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是最狠的诅咒。现在我觉得,永世不再为人才是解脱。”他很平静。

我脱口而出:“我室友是化学系的。给你找瓶化学药物。你喝下去,还没感觉到痛苦,就死掉了。”

他轻轻摇头:“都一样。”

其实,在危机干预时,对于抱有必死决心的人,通过阻拦造成的自杀未遂,会导致他们下次进行更决绝的自杀。我们有时会允许他们在可控范围内进行尝试,比如不阻止自杀者在五层楼内、有救生垫和救护车的情况下跳下,在能及时抢救的情况下,服下安眠药(正常包装、但里面是替换了的、低浓度的安眠药)。

对他们来说,生硬地劝阻,是不理解他们的痛苦。而允许他们尝试,是尊重对方选择的同时,也守好自己的职责。

警员悄悄递给我一瓶药,瓶子上写着:安眠药。我问他:“我这有一瓶安眠药。你吃吗?”他似乎动摇了,慢慢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在原地,木木地盯着我手中的药瓶。

我索性直接拧开药瓶。他本能地走过来,一把抓过药瓶对准嘴巴,后面的警员递上一瓶水。我上前,按照教程紧紧抱住他,说着:“没事,没事”。

不知是药物还是拥抱起了作用,他平静了一些,瘫坐在地上。警员们将男生连扶带抱地带下楼,送上救护车。

现场医生对他进行救治时,我听到房东夫妇向警员道谢:“哎,可算没事了,谢谢你们啦。不然啊,我这房子就变凶宅了。没人会住的啦。不过被他这么一搞啊,街坊邻居肯定也知道了,我这房子也也不好租了。”

我后背一阵发凉。

夜晚四点,我上了救护车,给值班的搭档发了短信,告诉他我救下了那个男孩。男生被推进急救室后,警员告诉我,瓶里装的是镇静药物,他吃下后会暂时安静,并让我赶快通知学校。

天亮时分,学校的老师赶到了。因为昨晚是我一直在陪他,老师决定让我先跟进。我了解到他的英文名叫Andy,是学校理工科一年制的研究生。五月份结业考试,七月份毕业。他的成绩不算好,初步认为他是因找工作不顺利而自杀。


自杀干预接线员:我递给跳楼者一瓶安眠药

作者图|香港救护车


医院在病床前四周拉上帘子,算是隔开的个人空间。在这里,谈论隐私没有安全感。我向医生咨询后,带Andy出院。我们坐着老师的车,来到学生宿舍楼。老师已经准备好了专门的房间。

在安静明亮的独立宿舍里,他躺在床上,放松下来,似乎有了倾诉的欲望。我打开录音笔。我们会对来电者的所有信息进行记录、存档,将资料编号存入资料室,以便追踪他们后续的情况。

“五月份考完试,我一直在找工作。可能因为成绩太差,一直没找到。房子到期了,我也没钱交房租。”

Andy告诉我们,小学时,他父母都下岗了,父亲开始酗酒。冬天喝醉了倒在路边,要不是被路人救下,或母亲出去寻他,可能早就死在路边。父亲还变得暴力,平时稍有不顺心,就对妻儿又打又骂。

后来,Andy的阿婆(奶奶)生了大病。家里把房子卖了,钱依旧不够用。“爸爸当时整个人都废了,连阿婆也不管。阿公身体还能支持,他跟我妈商量,让我妈去香港打工,他在家照顾阿婆。”最后,一家人托一位偷渡到香港的远房亲戚,设法帮母亲偷渡过去。

他双手抓住头发,死死拉扯着,脸色变得痛苦。我抱住他。情绪宣泄出来,就好了。

“我妈开始往家里寄钱,寄钱的时候给我写几张信,信里说自己在做保洁,做保姆,做服务员。要我好好学习,照顾公婆(爷爷奶奶)。她偷渡来的,也没法回家。”他抱住头。

Andy听母亲的话,学习刻苦,成绩也挺好。可是母亲长年不回家,邻居们难免会说些闲言碎语。高二那年,阿婆的病好了。老人想让儿媳回家,Andy母亲说要先攒够儿子上学的钱。后来,Andy父亲收到钱后,就去赌博。还告诉Andy:你妈妈在香港做婊子。Andy苦笑着说:“赌博跟吸毒一样,最后都得家破人亡。”

他自然不信父亲的话,上大学后开始打零工存钱,那时候去香港,办好通行证,到口岸买个签注就行。十几年后,Andy在香港见到母亲。母亲化好了妆,但遮不住脸上的伤痕。

Andy那时才知道,母亲这十几年来在香港的生活。初来时无处可去,她只得出卖身体给那位远房亲戚。后来,为了快点挣钱救婆婆,做起了皮肉生意。亲戚抽到七成佣金,作为他母亲的房费、保护费、生活费等。等她广东话说利索了,对香港也算熟悉,亲戚给他母亲找了份保姆的差。Andy母亲白天去做钟点工,晚上回来接客。

她一直希望能住在雇主家,这样就能逃脱亲戚的魔爪。一年后,Andy母亲和一位雇主同居了,她睡在床边不到五十公分的空地上,要照单全收男人随时的欲望,还要帮忙料理家务。虽然算是在香港落了脚,但依旧没有身份,身体也日渐亏空。

婆婆病好后,丈夫又开始赌博,威胁她如果回家,就让儿子辍学打工赚钱。Andy母亲忍耐着,心想等Andy上了大学就好了。她一边攒钱,一边往家里寄钱。雇主却认为脚边的女人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想把Andy母亲的钱全部占为己有,还开始家暴她。


自杀干预接线员:我递给跳楼者一瓶安眠药

作者图|Andy母亲居住在旺角


“地球就是个地狱,这里只有魔鬼。我当时想把他们都杀了,可我发现,杀不过来……”Andy重复着这几句话。

讲述完这十几年的遭遇,Andy母亲把偷藏起来的钱给了儿子,告诉他自己不日会偷渡回去。Andy惴惴不安地回去,却等来了母亲坠楼身亡的消息。

偷渡回去并不容易,她需要借助别人。她去央求那个亲戚。亲戚也同意了,不过要求她用身体做交换。好巧不巧(Andy怀疑是雇主或是认识的人报的警),警察赶来了。Andy母亲在羞愤和恐惧中,也许是一个不小心,从窗户跌落了下去……

母亲在香港的困境在Andy身上留下了心结。大学毕业后,他一边工作存钱一边申请来香港读书。他立志要在这里像人一样体面的活下去。他的粤语不流利,成绩也不好,和西装革履的同龄人比起来,他穿着土气,样貌颓唐,三个多月来,一份工都没找到。他不想离开香港,为了母亲,他也要征服这里。

他靠着我的肩膀,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告诉他熟识的学长学姐找工作也不是一蹴而就。我主动去就业网站帮他海投简历,又拜托朋友,让他先赊着租金,在家里打个地铺。

之后,我和Andy一直保持着联系。新学期开学后,他告诉我,自己收到了第一份面试邀请,在工地工作,工资不高,但他已经很满意了。

上班之后,他似乎慢慢回归了正轨。而我继续在接线室里,通过一根电话线努力接住那些悬崖边的生命。在学校做自杀干预那一年,这是我唯一一次出外勤。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通过电话进行干预。我大概接到了200个电话,打来的人大多是深度抑郁,且认真思考过自杀。

每次通话即将结束,我们都会告诉对方:想要倾诉时,随时打来,我们一直在。有些人会反复来电。自杀干预是即时性的,我和对方都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危险的念头会再侵袭他们。但只要电话打来,我就要用力将他从悬崖边上拽回来。

有一天,值班室的另一位同学告诉我,白天一位来做心理咨询的同学告诉他:“我昨晚站在天台上,一个住在上面的流浪汉对我说:‘你(要跳)去旁边屋顶吧。’”

我回想自己的高中生时代,我是班上的“差生”,一直活在老师的“你脑子不正常”的质疑中,同学们也会刻意疏远我。上大学时我选了心理学专业,就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他们所说的“正常人”。

那时,从没有同学替我说过一句话,就像曾经的我一样。初一时,班主任在课堂上说,不要跟班上成绩最差的女孩讲话。我们听话照做,孤立她。

课间我们去天台吹风,那女孩经常独自站在边缘,掉眼泪。传言说她自杀了好几回。初二时,她退学了。快毕业我才知道,学校不许“差生”参加中考,怕拉低升学率。

时隔很久,我在夜里突然梦见初一时的那个女孩,她像记忆里一样,站在天台上哭泣。我问过一些同学,他们已经不记得她了。但我却忘不了自己作为旁观者的冷漠。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离开了接线室。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的看向楼顶的天际线。生活中和别人讲话,我都尽量小声,多倾听,碰到有人情绪萎靡,也会上前聊聊天。

我意识到因为抑郁而自杀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每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都可能是潜在的自杀者。如果上前给予一些温暖,或许可以挽回一条性命。

作者唐木雨,研究员

编辑 | 崔玉敏

本文由树木计划支持,真实故事计划独立出品,首发在今日头条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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