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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红的这部旧作,在西方影评人看来不啻于一次革命

作者:Jonathan Rosenbaum

译者:陈思航

校对:易二三

来源:Chicago Reader


在李少红导演的《红粉》(1995)中,可以看到许多横向移动的推轨镜头或是摇臂镜头,其中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是从右往左移动的,这与传统中文的写作与阅读方向是相同的。虽然我们并不经常考虑这一点,但西方电影中大多数的横向移动镜头,都是从左往右移动的,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写作和阅读的方向。


李少红的这部旧作,在西方影评人看来不啻于一次革命


《红粉》(1995)


当然,在中国艺术中,写作与视觉表现的关系是与西方文化不同的。我们可以注意到,大多数的中国山水画中都包含了写作的元素——我们由此可以将这些画作纳入文学和哲学的领域,而非归为西方绘画语境中的「现实写照」。但是,因为书写与相机运动的线性流动完成了某种叙事,所以观众的眼睛所跟随的方向,就成为了他们随故事行进的方向——即使不同的个体在观看的时候,可能不会「在特定的时间观看特定的事物」。

(在《红粉》中有一个更为有趣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从右往左的摇臂镜头,先是高悬在庭院中,俯瞰着一楼的房间中发生的事件,接着再移入二楼房间的窗户——一个普通人是无法完成这次旅程的。)

距我第一次看到《红粉》——它描述了革命对于普通人生活的影响,在我看过的中国大陆同类题材影片中,这部影片表现的情感是最为复杂的——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那是在柏林电影节上,这部作品获得了最高奖项金熊奖的提名。它在当时就已经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最近通过录影带重看了这部作品,结果它给我带来了更深的触动。


李少红的这部旧作,在西方影评人看来不啻于一次革命


《红粉》(1995)


毋庸置疑,如果我们将《红粉》中的三个主要角色都看作是「普通人」,可能有点不妥。其中两人是同一个妓院的前高级妓女,而第三个角色是其中一名妓女的前客户,他是一个富有的花花公子,在革命后成为了一名会计师。最后他和另一名妓女结婚了,现在她是一名工厂工人。

但是,即使这些角色看起来都不是典型人物,但《红粉》中的所有情节都发生在革命之后,那时,这三个角色都在争相试图去适应新的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就都可以看作是典型的角色。

《红粉》是一部改编作品,由李少红导演改编自著名短篇小说家苏童的小说,苏童更著名的作品包括《妻妾成群》,这部小说是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基础。

李少红是中国著名的第五代导演团体中罕有的女性成员,她出生于1955年,但到1996年为止只拍摄了四部故事片。我还没有看过她的第一部作品《银蛇谋杀案》(1988),这是一部由北京电影制片厂委托制作的惊悚片。但她的第二部影片引起了我的兴趣——这部名为《血色清晨》(1990)的电影,松散地改编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而她的第三部作品《四十不惑》甚至比第二部更为精彩。

在《红粉》中,李少红再次更进一步,这部影片结合了她前两部作品的优势——《血色清晨》中对于特定社群的精细描摹,以及《四十不惑》中对于家庭结构的审慎观察。和之前的几部影片一样,这部作品也是由李少红的丈夫——才华横溢的曾念平担任摄影师的。她与倪震一同创作了剧本,倪震是一位电影评论家和电影教师,他也参与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剧本创作。


李少红的这部旧作,在西方影评人看来不啻于一次革命


《红粉》(1995)


在《红粉》中,大多数的动作都是由长镜头拍摄的。在1930年代到1940年代早期的沟口健二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画面。当我询问李少红,她是否受到这位日本导演的影响时,她用满脸的困惑作为回应。后来我发现是我对「沟口」这个词语的发音有些难以辨认,不过她还是意识到了我在说谁。她的回答很简单,那就是她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她知道一些沟口的作品,但《红粉》的视觉来源基本上是中国绘画。

我提出这一点是因为,我完全是中国绘画和中国电影方面的新手,更不用说日本电影了。所以我可能需要一些文化上的参照点,而李少红的参照点可能完全不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选择沟口健二的电影作为参照点,可能和李少红对中国绘画的选择是类似的,我们就会通过不同的路径来回应这部影片。所以,虽然我怀疑西方电影对《红粉》的影响可能微乎其微,甚至于无,但是这部影片最先让我想起的,是奥逊·威尔斯的《伟大的安巴逊》,尽管在这里,使用这一参照点可能不太合适。

和《伟大的安巴逊》一样,《红粉》也有一个画外的叙述者,她向观众报告发生的事件,给出自己对于社会的印象,以及对角色的评论。不过这里的叙述者是一个女人,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应该被指认为导演的人。

(在《伟大的安巴逊》中,威尔斯负责旁白;而在《红粉》中,旁白是由一位女演员提供的。)其他的相似之处还有主题(富人的财富减少,社会变革对生活和人际关系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建筑与命运在整体上的关联性)和形式(上述的摄影机运动,包括在同一幢建筑中的不同楼层间穿梭;倾向于使用长镜头而非特写。)从更深层的意义上来说,这两部电影中都有着某种特定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是主题上的,也是形式上的——例如过着枯燥生活的个体,似乎退缩到自己所在的环境中,并与环境融为一体,嵌入到更广义的历史和社会结构之中。

在这种结构中不存在什么中心点,没有人可以被毫无疑义地指认为「英雄」角色。(和《伟大的安巴逊》一样,《红粉》中的角色都是有缺陷的,但也都是有怜悯心的。)


李少红的这部旧作,在西方影评人看来不啻于一次革命


《红粉》(1995)


或许更大的相关性,在于这两部影片共享的一种悲剧感——道德感的滋生(至少是教育的进步),伴随着生存环境的恶化与财富的减少。在《伟大的安巴逊》中,当威尔斯探讨汽车来临的影响时,他用一种黑暗的、苦乐参半的反讽手法,表现了变革对人们带来的影响。有哪个西方人能够想象,一部中国电影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思考自己所在的社会呢?

上文中的论述无法完全涵盖《红粉》中优美、细致的情节与人物设计。而在叙述者最后的发言中,也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层面的复杂性——它将极尽黑暗的巧思,与罕有的、新生的希望结合在一起,而在威尔斯原版的《伟大的安巴逊》结尾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质感(但制片厂最终采用了一个甜腻的快乐结局,唉,这也是我们能看到的唯一结局)。它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让我们重新审视革命对人们带来的影响,这种影响可以是极为广义的,也可以是非常日常的——我怀疑,这就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化经验,就像《伟大的安巴逊》呈现了典型的美国化经验一样。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它如此「中国化」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回归到中国的绘画——在中国画中蕴含着多重的视角,以及线性的「叙事」流。在《红粉》极富层次感的故事,以及不断变化的空间中,我们可以看到三个不同角色的视角——其中的每一种视角,都没有转移我们对另两种视角的注意力,反而是增加了其他视角可以获取的信息——以及由化外的女性叙述者提供的第四种视角。当然还有摄影机凭借自己的有利位置,提供的第五种视角,这种视角与其他的视角有着显著的区别。

与中国的山水画一样,这部影片创造了一系列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存在于内部与外部之间,人物与场景之间,建筑与风景之间,抽象(例如「社会」、「生活」、「世界」这样的概念)与俗世(例如一把伞或是一件棉被)之间。

李少红的镜头不断地移动着,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从庭院到室内,从一个楼层、一个家庭到另一个楼层、另一个家庭,从生到死,从卖淫到革命。李少红的这部杰作,如同文学或哲学一样,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提供了一种超越自然的场域——这个横向运动的推轨长镜头,跨越了空间,也跨越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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