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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初识温铁军

少年初识温铁军

作者:荣大一姐 & 老编辑


5年前杜润生去世,一千多人参加了葬礼,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老了。

曾经以花白头发为标志特征的张维迎,在人群中不再显眼。80年代张维迎是莫干山会议最年轻的学者,那头挺拔头发是他性格刚烈的表征。这几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杜润生去世前几年,他对人吐槽:我算什么主流经济学家,政府都不待见我。

另一个北大的经济学家周其仁,如杜润生家人一样在葬礼现场手捧着遗像。早几年有人讥讽周其仁是杜润生的徒子徒孙,一向言语谦和温厚的周其仁公开反驳:我不相信这辈子还有比杜润生徒子徒孙更高傲的称号。周其仁当年的研究领域是农村土地制度和乡镇企业发展,葬礼前他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

《中国税务》杂志社长张木生在葬礼现场总结:杜润生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现在仍专注农村问题研究的温铁军说:杜润生带领的农研室和其他政府部门最大的不同,是完全没有本部门利益。当时温铁军在农研室,外面的人以为他们是正部级单位待遇好,但实际上他上街甚至没有钱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还曾经想过给人做家教挣点外快。

“工作人员穷成这样,制定出来的政策当然会有利于穷人”。

二十年来,温铁军在年轻人中至少流行了三次。

世纪之交的时候,在中国即将加入WTO的十字路口,仍然拥有九亿农民的中国小农经济非常焦虑。在李昌平那句“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没钱”背后,中国农民面临着失去土地,计划生育和农业税征收提留的三杀局面。

当时“三农问题专家”的头衔还不像今天这样滥竽充数,出身九号院,在基层跑了十多年,有美国留学经历,又和联合国、世行有多次合作的温铁军就浮现了。而且高校扩招之初,从县一中考上大学的农村娃比例仍然相当高,对个人出身和国家命运的忠诚,让他们把目光落在了温铁军身上。

2000年,温铁军以《“三农”问题——世纪末的反思》获得首届长江读书奖优秀论文一等奖,这是温铁军第一次以“用脚做调查”的农民代言人形象在公众舆论中出现,2003年他获得央视年度经济人物,算是官方盖戳认证。

中国经济在“入世”之后高歌猛进,城市化提速,取消农业税,进城打工部分改善了农民的处境,三农的焦虑逐渐消退了。

但是2008年,金融危机到来了。我至今还记得那年3月份温铁军在华中科技大学西五楼的演讲一座难求,那时候萦绕在末代80后脑海里的,是外贸投资内需三驾马车如果在危机冲击之下瘫痪了两个怎么办?当时中国经济对外贸的依存度比今天高很多,四万亿靴子还没有落地。温铁军的八次大危机理论,像是让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开始在西方经济学教科书之外寻找经世济民的答案。


到了今年,温铁军好像又流行了起来,B站上他的演讲集有几百个,豆瓣有专门的温铁军讨论区,社交媒体上他被新青年们称为“温大佬“。在经济学家们或归队,或淡出,国家治理模式和宏观经济的讨论已经干涸的时候,温铁军似乎成了年轻人唯一的选择。

但是这一次,年轻人已经不焦虑了。他们感兴趣的是,温铁军长期以来对西方经济学和金融系统的解构,在美元交易体系外可能另起炉灶的观点,这些观点似乎可以用来佐证,美国霸权摇摇欲坠,如果能在金融霸权上松松土,就可以把老牌帝国主义从宝座上一脚踹下去。

纵观温铁军的三次流行,无论是三农问题,危机理论,还是结构美国的金融霸权,都不是他观点中最坚硬的部分,甚至不是他的重点。他最坚硬的部分,还是杜润生当年留给他的那句话,什么时候我们的研究进入正轨了,就是可以挂出农会的牌子,把农民组织起来了。

但是温铁军把农民组织起来的实验,“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一共进行了三年零七个月时间,终止于2010年。


一名社会学家,一名经济学家,和大部分人文学科的学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理论可以运用于实践。一旦不能运用于实践,大部分的讨论就只能流于意识形态化。

温铁军是特别排斥意识形态化的。

他和萨米尔阿明对谈,讲中国农村被城市剥削,有两个时期得到缓解,一个是50年代头五年,一个是80年代头五年,其他时间都在加重。法国老左就想诱导他说,温铁军下乡插队的那个时期也缓解了,温铁军说“看不出来”。

许知远来采访他,反复暗示,市场化和自由化让中国农民获得了某种解放,温铁军很不客气驳斥了好几次。他的研究结果,市场化可能反而加重了对农民的剥削。

面对事实,拒绝意识形态化,是温铁军至今还能活跃的原因。但是用杜老的那句话衡量他的工作,可以说是没有进展,甚至有倒退。他预想的50-80-10中国农村三十年一个大变局的模型,最后一步迟迟不能到来。

他的学术观点,总是不如他的演讲更打动人。他的演讲,充满了一个学者的坚持,“我的研究,不是我们那种一般的研究,就是论证领导决策和理性的研究”,也充满了对农民的人道主义关怀,他一直坚持三农问题首先是农民。

但是他的成本转嫁理论,常常被用来歌颂农民牺牲的同时合理化了这种牺牲。他的危机理论,把农村当作经济危机的缓冲带,当作城市发展的海绵,可是又有哪个农民愿意去当这个缓冲带,去做这个海绵。他提出的人民币锚定土地和碳交易,摆脱对美元交易体系的依赖,可是土地的流转,至今仍然是很大的禁忌。

1951年出生的温铁军,今年已经70岁了。今年山东合村并居,他再一次发声了,痛斥了半天地方政府,最后以一句“大家不要像我这么消极,要笑着面对一切困难”结束。

杜润生的葬礼上有一个环节,曾经在农研室工作过的人围成一圈向杜润生鞠躬敬礼。

30多年前,这批人都是中国农村改革最热情洋溢的参与者,杜润生是他们的旗手兼保护者。30年后这些人中还专注农村改革的已寥寥无几。

农研室80年代初赫赫有名的改革四君子,除了一人身居副主席高位,其他三个中翁永曦和黄江南去做了企业家,朱嘉明自90年代就跑到国外游学经商,与中国农村改革更是难有交集。

站在今天的历史背景向前看,80年代初期那场轰轰烈烈的思想和青年学者受到的前所未有的礼遇,更像是历史的意外。

曾经经历过农研室辉煌时光的一个学者,翻遍80年代改革的历史文献后,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九号院之上还有一种力量,那种力量告诉九号院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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