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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婚礼就被贴上不祥的标签,而父亲用了最心痛的方式为她正名

母亲从婚礼就被贴上不祥的标签,而父亲用了最心痛的方式为她正名

作者:蔡琳,榕树下驻站作家,新浪微博:@蔡琳1994 | 禁止转载 | 原题:晚云收

每年的正月十五这一天,父亲都会挑着担子去四方街上卖皮货。

四方街位于丽江城北的束河镇上,束河本不叫束河,叫绍坞。因村后聚宝山形如堆垒之高峰,流传变异而成,意为“高峰之下的村寨。”茶马古道穿镇而过,带来了文化和贸易,也让这个长宽不过三十几米的四方街,延续着从古至今的辉煌。

而这样的辉煌,尤其体现在每年正月十五的棒棒会上。到了这一天,邻近各县的农民,乃至大理、保山,西藏一带的农民和商人,都会带着当地的特产远聚而来。买东西的人无事走走停停,看个稀奇;卖东西的人换了家当博个高兴,可谓各取所需。因而,每到这一天,父亲就会早早爬起来,带着一年辛苦做好的皮货,往四方街上赶。

父亲的皮货在镇上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但要说起他的这门皮制手艺,却不得不说他生命中的那个女人。

说是女人,而不是母亲,是因为我确实与她毫无干系。仅有的记忆也是从父亲口中得知后拼凑而来的。

都说人老了,活得久了,对生死也就看得淡了。可父亲这人却奇怪得很。年轻的时候不要命地在外面闯,如今老了,却整日里怕东怕西,生怕哪天,一夜睡着,命就没了。

父亲为人老实却固执,传言总说,固执的人总没有好果子吃。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学手艺,就因为性子拗,大大小小的矛盾不计其数,终于在一场争执之后,被人赶回了绍坞。

“他们说我脾气古怪着呦!”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他坐在木门槛上,用细竹签剔着牙,半是无奈。

“可不是,不然那人家怎会把你给赶回寨子来。”我坐在板凳上,冬日里的太阳懒懒地照在花袄上。“你以前那脾气,谁会受得了?”我笑。

父亲听了,瞪了瞪眼,孩子气似的将竹签扔到地上说,“我可不是被他们赶回来的,我是自己回来的!”

“那你不学手艺,回来干嘛?”

他一急,接了句:“我回来娶媳妇儿生娃娃哩!”说到生娃娃,父亲却突然不说话了,低着头,用左手的指甲盖反复抠着右手黝黑的拇指关节,神色也黯淡下来。

在我出生之前,父亲是有过孩子的。到底是在外面学过几年手艺,回到绍坞之后,小到锅碗瓢盆的修缮,大到屋瓦房梁的补漏,只要别人提起,父亲就二话不说,帮别人弄好。

镇子东头的石皮匠将这些都看在眼里。绍坞的皮革远近闻名,石皮匠又是镇上做皮革的老师傅。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女儿,一门皮匠手艺。无奈年岁已高,眼见着女儿未嫁,连自己这门手艺怕都要失传。

梅雨季节到了,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天气始终不见晴,石皮匠的房子年久失修,屋外下大雨,屋内就滴了一天一夜。父亲知道了,就提着箱子去修。路过的左右邻里看见了,就拿石皮匠开玩笑:

“石老头子,你这一喊,别人就过来修了,你的面子当真大啊。”

石皮匠听了,就笑着回人家:“那是他心眼儿好!”

“我看你是看上人家了,难道你是想让他,做你老石家的女婿不成?”

这么一说,石皮匠笑得更开心了,他表面板着个脸,摆手说着“这个玩笑开不得”,心下却已是乐开了花。父亲当时一个人打拼,白手起家,石皮匠就将他招做上门女婿,将那一手的皮匠活儿全传给了他。

可是好事总不经久。到了石皮匠的女儿快临盆的那几日,大白天的,鸟雀就成群的在他家房梁上停着,赶也赶不走。那地方迷信说,鸟停在门上,必有不好的大事发生。果不其然,那天夜里,也不知怎么就下起了大雨。这头石皮匠的女儿就要生了,那头,接生的人却因半路上风雨太大,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那个年代,条件差,环境又简陋,等别人赶过来的时候,风雨都过去了。

“石老头子,孩子呢,可生下来了?”来的那女人四十来岁,说着一口西南官话,裤子一直湿到了膝盖。

“孩子生下来了。”石皮匠坐在木桶盖上,耷拉着脑袋,那木桶盖的边缘还湿哒哒地滴着雨水。

“那不就好了!”女人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准备去挤裤子上的水。

“孩子生下来了,大人……大人……”

“大人怎么了?”她赶忙直起腰急着问。

“大人……大人没了!”石皮匠捂着脸,也不顾什么老人家的面子,当着她的面就哭了起来。

原来,石皮匠的女儿生下孩子,却大出血不止,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命就丢了!这个消息,不多时就给绍坞镇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

石皮匠靠着手艺风光了大半辈子,到老了哪受得了这种打击,不过几日就累得倒下了。父亲毕竟只身一人,养活自己也勉强,两边一合计,就把刚生下来的孩子,送给了别家。

刚生下来的孩子就被送走了,父亲的心里自然也就不好受。好在学了地地道道的皮货手艺,维持生计倒也足够。到了年末,雪下得没过了脚踝,吃的实在难以为继。石皮匠躺在家里,看他在外累得不轻,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忘了过去,重新娶个媳妇。

3

父亲的一生有两个女人,而这第二个,就是我的母亲。石皮匠这个主意一出,父亲哪里肯答应,这前面妻子刚走了不到半年,再娶媳妇儿不仅会被乡里人说三道四,更让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他摇头说绝不行,只求赚了钱养活他老人家就行。

石皮匠知道父亲性子倔,怎么说都不答应,就出了个主意,让村寨里说的上话的人来家里。

这一天正是正月十五,父亲一大早去了四方街上,到了天黑才回来,一进门,就瞧见一屋子的人分两边坐在五条木长凳上,石皮匠被人搀扶着坐在四方桌子的中间,看见父亲挑着担子进来,就柔声问:

“今儿棒棒会上,卖得如何?”

“今年这雪下得太大了。今儿个怎么这般热闹,家里来了这许多人?”父亲没有直接回石皮匠的话,一面弓腰放下担子,一面反问道。

“我们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右侧最前头穿着黄毛袄子的王叔站起来,手里捧着个暖手的壶,说:“石老头岁数高了,这不久前女儿也,”他顿了顿,“我们想着,让你一直一个人照顾他,也为难你了,就想着,让石老头子收你做义子,你再娶个女娃娃也好!”

“什么?那怎么行,”父亲听了,赶忙走上前,“我既然娶了他女儿,如今,他就由我来养,我也绝不会再娶的!”

“你想要养他,这是好的,石老头也着实疼你,但如今,生活困难,也只得出此下策。”

那人说完,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石皮匠一眼,石皮匠是个明白人,又问了一遍:“今儿东西拿到街上卖得可还好?”

父亲背对他走到一旁凳子上坐着,说:“哪里卖得出去,雪一大,街上人都躲家里哩!”

王叔一听,可算找到点,一拍手:“嘿!我就说嘛,东西如今不好卖,你石伯他也急,他连毕生手艺都传给你了你莫非要负他?”

“不不不,我这一辈子把他当亲爹看,怎么会负他?”父亲连忙摆手。这不说还好,一说,正中了王叔的套,那人一副了然地走到石皮匠面前,说:“那不就得了,那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天就认了他,以后就把他当亲爹养,你下半辈子怎样,可都要听他的。”

这一听,父亲竟已是无话可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思忖片刻,用衣角擦了擦手,倒了杯茶,递给石皮匠,喊了声“爹”,那石老头眼睛笑得迷成一条线了,这事儿也就算定下来了。

父亲的第一段感情至此告一段落,这之后,经人介绍,他娶了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柳邀思。

邀思是我的母亲,父亲为了娶她,也是费了不小的劲,硬是把她从江那头的小村寨里用手拉车一路给拉回了家。一来也没有钱用轿子一本正经地去迎娶;二来,母亲自小命苦,由家里其他亲戚养着长大。如今嫁出去,没有老子没有娘,相当于厚着脸皮往别人家里去,这在当地,是丢人的事,实在由不得父亲大张旗鼓。

6

母亲出嫁的时候,出于风俗,也出于遭别人闲言闲语,就拿了绣花的纱布,将脸蒙了起来。

纱布戴上脸,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这绍坞镇上,老人特别多,年轻人有机会的都出去了。因此,凡是镇上谁家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必将相互告知。母亲年纪轻,这一嫁过来,自然引起他们的警惕。

有老人问石皮匠的义子娶了谁做媳妇,旁人就说,从江那头过来的,那女娃娃没爹没娘,自个儿就这么跑他家来了。老人又问,那女人叫个什么名字,对方想了想,说是一个叫柳邀思的女人。

这不问还好,一问,这还得了!正犯了村里老人的大忌。他们说,柳邀思,柳邀思,这谐音不就是要死嘛,柳又是阴性,这彻彻底底是个晦气啊。

旁人听了这话,怕是会笑这些老人无知,可是,这些老人家,一辈子没出过绍坞,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呢?人一老就怕死,经常昨天白天还在一起下棋喝茶的老伴,第二天就被死神用尽酷刑给拖走了。热浪下中暑,过桥淹入河里,血压上升,心脏骤停,种种死法让他们不寒而栗,也对“死”这个字眼充满了更多的畏惧。

这种畏惧在岁月里发霉变质,从神经的高度敏感,最终演变成无厘头的闹剧。他们不放掉任何一个可能威胁生命的细节,尽管这种威胁并不具备威胁的能力。譬如,母亲。

流言这种东西,经不起推敲,在市井巷弄里滋长得更快。有人说:绍坞镇上的新媳妇是个害人精。母亲听了,正欲揭下面纱的手抖了抖,最终放下。这话传到父亲耳朵里,却变了味。

他的老婆是害人精,那他自己呢?又好到哪里去?娶的第一个老婆生完孩子死了,孩子给了别人,老人家也倒下了。如今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被人说些闲话,让新娶的媳妇也没法正脸示人,整日戴个面纱在脸上。

“啪!”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生平第一次恨极了自己,那晚,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丈夫无能,一家受罪!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没有钱!要出去赚钱,被别人看得起!

我一天天长大,这种想法在父亲心中也日益膨胀,只是不同的是,年轻时候的他不计后果地闯,可如今两鬓已经冒出几缕白发,以前的胆子也逐渐消失殆尽了。

唯一不变的,是遮在母亲脸上的那面纱巾,年复一年地戴在脸上。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法得到那些与死亡做斗争的老人的谅解。

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坐在门口绣棉鞋。一次风把脸上的纱巾掀起来了,给路过的大爷看见,一路上小跑着赶回家,竟拿着淘米的水洗眼睛,说是看到了邪祟,一定要把眼睛擦亮些。到这种时候,我哪里忍得了,硬要上他们家评评理,母亲怎么也不肯,大白天的,就把门关了起来,死活不肯让我去。

一直到我十七岁那年,情况有了微妙的变化。丽江的旅游发展带动了周边经济,绍坞被规划为旅游景区,外人改叫“束河”。前前后后建起了旅游客栈,搭起了石桥,四方街也被修护一新,夜市萤火,让镇上亮堂了起来。

父亲瞅了大半辈子,机会一来,自然不会错过,他东借西凑,把原先石皮匠的皮匠屋改造成了当地原生的特色店铺,打算风风火火地干起来。

这事儿最先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你怎么生得这么糊涂!借钱开这皮货店,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这样我就可以赚钱,让你们母女俩光明正大地活着,别人怎么会再把你当邪物看!”

“可你有没有想过,女儿还小,你这手艺她自然学不来。可我们俩年纪可不小咧,这皮货店赚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万一哪天我死了,又有什么意义了?你若是哪天也死了,为了管住别人的嘴,难道还能从骨灰里爬出来,同别人吵一架打一架不成?”

母亲这一席话,给了父亲当头一棒。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这死与活,不过顷刻的事情了!别人骂也好,笑也好,无论他们俩谁先死,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清醒后的他,一夜之间像是老了许多,浑身打不起劲,店门关了三天三夜。

到了第四天,天还未亮,父亲就将我摇醒了,带我去了皮匠店里。

“爹,这一大早的,来店里干嘛。”我揉着还朦胧的右眼,问他。

“柳儿,今儿开始,爹就教你做这皮货的手艺。你仔细看了,记在心上,这手艺继承全指望你了。”

一听到继承两个字,我当下就惊醒了,想说些什么,可看到父亲的眼里流出迫切和某种期望,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那时候,我刚满十七岁,又是女孩子,学起这门活,麻烦也多。钉子磕到哪儿,就得休息上好几天。

父亲手里拿着石皮匠用过的铁锤,我蹲在他身侧,往往一学就是一天,腿蹲麻了,眼睛也干疼。僵持了大半年,情况却并不乐观。

到了年底,棒棒会的头一天,王叔急急忙忙跑来了。

王叔蹬着他那辆破自行车,车篓子底下捅了一个大洞,他把右脚搭在车上,左脚撑地,半边衬衫上落的全是灰,嘴巴张得老大,朝店里皱眉望着。

我不知他突然来,正在店里帮父亲打理第二天的皮货,他瞥见我身影,就在外面喊着:

“柳儿,你爹呢?”

“我爹在后面呢,你要做甚?”

“快去喊你爹,我前面铺子着火了,麻烦你爹且帮我一起拿水救火,快去快去!”说完就蹬着车没了踪影,我跑进里屋同父亲说,父亲也跟着出去了。

一直到了快吃晚饭的档口,仍不见父亲回来,饭菜端上桌了,母亲就急,让我去镇上看看。前脚正要出门,就撞上了进门的王叔。

外面的夜色黑得有些诡异,灯的光又黄又暗。王叔一进来,就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二话不说,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饭桌前。

我有些不明所以,母亲愣了两秒,就问他:“你这是在做甚,快起来!”边说就上前去拉。

王叔纹丝不动地跪在地上,怎么拉也不肯动,白天的衣服仍穿在身上,只是灰已被更多的碳黑色掩盖了。

“他爹呢?柳儿说去你店里了,我正准备让柳儿喊他回来呢,他人呢?”母亲又问。

“柳儿他娘,我对不起你——”王叔一声大哭,“他——他,他没了!”

“什么!”我吓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用力摇王叔的左臂,“你说什么,我爹怎么了!你说呀,你快说话呀!”

“都怪我,让他帮着救火,店里东西烧了也不值两个钱,都是我,他进去了,就没能出来了!”说完,眼泪已是止不住地流。

母亲只觉鼻子一酸,手里的碗也不听使唤,“呯”得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一地哀悼的白花。

空气里满是陌生而又呛人的悲哀,静得可怕。三个人跪在地上,两个没愰过神,一个趴在一边,流着泪。

过了好半响,母亲抬起头来,眼里布满了血色,哽咽着问了句:

“他是怎么死的?”

“给梁上的木头砸到后脑勺,当场就——”

母亲听完,头又是一阵晕眩,我听了这话,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痛恨交织!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折磨他,他跪在那里,也不躲不闪,胳膊上,肩上,头上,腿上,被不停地打了好几下。打得我也累了,那恨也无处可撒,就跪在母亲边上,一个劲地失声痛哭。

父亲走了,那个冬天,异常地冷。

送葬的队伍走在镇上,人们把四方街前前后后围个水泄不通。母亲走在队伍前头,眼泪流得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

有从外地赶来参加棒棒会的青年人,问人群里站在身边的老人,这人是怎么死的,老人们听了,默默地摇摇头,转身偷偷擦了挂在眼角的泪。人群里有人沉默,有人后悔,有人低声地哭着。

说来也奇怪,那以后,但凡镇上有喜事,都请母亲上门,坐上一坐,喝杯茶,吃顿饭,别人家种了菜收了水果,都会特意送过来。

过往的人来玩,听镇上老人常说,这束河有个故事,石皮匠一生命好,认了个儿子为镇上死了,勇敢无畏。这儿子娶了个媳妇,也是贤惠能干,勤俭持家。这故事传到后来,男女主人公被称赞和怀念,不亚于一个英雄传奇。

说故事的老人有心,听故事的人却不知:父亲用尽一生的倔强,为母亲摘下了面纱。即便到死,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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