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棵有思想的麦子
田野里一片一片的黄绿，忽然都成了金黄。一个中午的热风，麦子的颜色就变了。那些前几天还绿油油的麦子，那些猫了一冬，储藏了一冬天地精华的麦子，那些整个春天都热闹闹、活泼泼的麦子，忽然之间，刷拉一声，就长大成熟了。女大十八变，麦子变的比姑娘快。
多少年没回家过麦了。和麦子一起走过的记忆，却刀刻斧凿般，留在记忆的长廊里。
先是拔麦子。因为地暄腾，一使劲，麦子一把把完整的被拔下来了，连头带根儿。但是这样的动作是要巧劲的，倘若不懂技巧，只一味用蛮劲，吃亏是注定的。因为你的手，即使再皮糙肉厚，再架不住麦子的前赴后继，蜂拥而至。手被勒疼是小菜一碟，被勒出血也是司空见惯。经常见到那些新手，举了两手在痛惜，或者那些孩子，看着出血的手，咧着嘴在哭。我曾经也哭过，太阳在头顶喧哗着，风热热的在田野里奔跑，麦子热火朝天的站在地里张望，我的头顶漫过麦子的身高，我的脚踩在炙热的沙土里，前面是长辈们弯腰拔麦子，身边沙土弥漫，手上的血慢慢渗出，丝丝缕缕的。我忽然就哭了。
长大一点儿，就学会了用镰刀。贼亮的镰刀，在大太阳下闪着寒光的镰刀，被爷爷磨得锋利的镰刀，挂在夏天的芒种里的镰刀。我们用镰刀收割小麦。弯腰，下身，抓麦，放镰，用力回手，唰，一大把麦子就被割下，地里是白斩斩的麦茬儿，尺把高。唰，唰，唰，是麦子自己为自己唱的离歌，是芒种里的开幕词。这个动作比拔麦子省力，也没有被勒破手的危险。但威胁我们的是长辈人：小心，别割着腿！我亲眼看到我的被自己的镰刀割着腿的伯母，坐在夏天的庭院里，左腿缠了厚厚的纱布，依然有血透过纱布渗出来。她似乎不挂记自己的腿伤，自言自语着自己的不中用，大忙的季节里，却没法去地里干活儿。
正中午，12点左右的光景。日头如毒蛇的芯子，嘶嘶作响，晒在皮肤上，一个中午就晒红了，别问，第二天一准的变黑。刚撂下饭碗，奶奶就催着上场。情愿的不情愿的，扛着叉把扫帚，拿了簸箕扬掀，我们准备上场。爷爷早已经戴了草帽，套好黄牛，拉着碌碡，拎了水瓶子压上场了。碌碡吱吱呀呀的唱着，单调的曲子，呕哑嘲哳。老黄牛一步一步地走着，场里晒得蓬松的麦子，一下子匍匐了，碌碡缓缓压过它们的身躯，麦粒子噼噼啪啪落在了麦场里。麦秆子慢慢变得光滑起来，在太阳下，竟然发光！四面的麦场，都是中间站了家里的当家人，手里牵着牵牛的绳子，大小胖瘦，颜色不一的牛，在低头抬头的转着圈子，拉了碌碡，压场。
石头碌碡摩擦木棍单调的声音，树上聒噪的蝉鸣，黄牛偶尔的闷叫，搅合着空气里的热风，弥漫着整个的麦场。这期间我们也不得闲，拿扫帚把场地周边的麦粒向里扫扫，用木叉翻动一下被压实了的麦秆，或者快步跑过去，用粪筐接了黄牛的粪便。它们老在工作的时候随地大小便。
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就应该起场了。就是把所有压过的麦秆子麦穗堆在一边，把麦粒另外地堆起来。这几是堆场，在当时是比较繁琐和劳累的活计。需要大人孩子一起上阵，又是扒，又是搂，又是推，又是垛，小孩子举不动木叉，可以用手抱麦秆，来回往返，忙活得热火朝天。这样的一遍忙下来，才是头场，照此类推，还有二场，三场，直到颗粒归仓。
堆起来的麦粒是重点。如果天气晴好，风力也够，那就立刻扬场。抓一把麦子扔在空中，试试风向。不放心，拿簸箕装小半簸箕麦粒，找好方向扬出去，恰好！于是爷爷拿着簸箕，妈妈上锹，奶奶披了围巾，用扫帚摱走麦堆上风吹不去的麦秆儿，我忙着把四散的麦粒，扫到麦堆上。刚开始，是游戏一样的好玩和热情，连着几个小时下来，滋味就不好受了，腰酸了，手累了，背也疼了。岂止是背疼，是全身酸疼。这滋味，凡是农村长大的孩子，都刻骨难忘。三辈子不忘。
麦子扬好了，要装进编制袋子里。装袋子的时候，天紧接着也黑了。气温舒适起来了，暮色四合，繁星点点。在这夏日温凉的风里，静坐一会儿，都是一种享受，是足足能引起文人墨客写诗抒情的。但经过了一下午的劳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什么诗意？我们只想早点躺下休息，晚饭都不想吃了。可是，不想吃饭也得干活啊，把麦子装进麻袋，拉到家里，放进盛粮食的屋子，才能休息一下。不管吃不吃饭，这些工作是必须要做的。当然，场里也要打扫一下，扫一下四散的偶尔的麦粒，规整一下农具，把能带回家的都带回家。这时候再选择做不做饭，吃不吃饭。而明天，明天这样的活计，还得继续。
这样的忙碌，大约二十几天。不停地忙碌，不分黑天白夜，吃饭睡觉都乱了时间。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才换来粮食满仓，半年无忧的生活。人却都活脱脱瘦了一圈，黑了一圈。笑起来的时候，牙特别白。
多少年不回老家过麦了？我实在是怕极了那劳动的强度，热，渴，脏，累。半个多月非人的生活，过完麦，人都黑瘦黑瘦，连笑，仿佛都没有了力气。
好在现在有了大型联合收割机，极大的减轻了劳动强度，人们可以有时间洗个澡，吃顿热饭，睡个安稳觉。想到这里，由衷感谢那些在农具上发明创造的人，他们解救了多少了人力啊，解放了多少的劳作啊，解除了多少的痛苦啊。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发展的原动力。是麦子一样朴实，却不可或缺的精灵。
岁月，在麦子黄熟的季节，编制人生。历史，在麦子黄熟的季节，睁着眼睛。而我们，也在麦子黄熟的季节，慢慢长大，独立思考。让自己成为一棵，有思想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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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与文章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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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白杨桥
责编 林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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