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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寄君(二)

山中寄君(二)

一阵急迫的鼓声敲醒了沉睡的我,起身整理行囊,尔后循着鼓声,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板走下楼去。这是僧人们早课之前击响的晨鼓。伫立殿门前,急促的鼓声仿佛也震荡着我的灵魂。鼓声乍停,一声清罄骤然响起,如当头棒喝瞬时清空了脑中的杂念。钟鼓罄齐鸣,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僧人们先打坐于蒲团之上诵经一遍,随后立身于如来佛前一面叩拜一面诵经一遍。尔后又手执法器绕殿环行再诵经一遍。诵经的间隙,便是当班和尚用力擂鼓的时间。鼓声缓急张弛有度,缓如春风拂面,急如阴云压顶,如此方可惊醒睡梦中人,涤除心灵魔障。再用悠扬清越的钟罄之声为我般心绪不宁之人安心。心已安好如初,异乡客便又该踏上路途了。

立起身来,转眼望向院内,才发现天已明亮了许多,木楼顶上的青瓦被夜雨洗濯,在晨光中亮得有些晃眼。屋檐上的水缓慢而有规律的滴向地面铺的石板。院中的香龛内,僧人刚燃起的香烛冒着青烟,烟雾缭绕,缓缓升上屋顶,消散于天幕。这样的景致让我想起初中时我们共同迷恋的宋词,我们站在学校的后山上,面对着起伏不定的丘陵和远近趴附的村庄,齐声吟诵出我们最爱的那一阙《虞美人·听雨》。于是,一面在心底重温,一面恍惚忆起,这已是进山的第二日了。

《虞美人·听雨》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相信,那阵清晨的鼓声不仅敲醒了我的山寺清梦,也将前段时日缠绕我的阴霾一并击退。除了你,我无法向任何人描述那段混乱的日子,每天从清晨醒来,它们便挤到我的身边来,唧唧咕咕说个不停,一直到深夜降临,当我脆弱的身躯被睡眠之神鞭打着沉入梦乡时,才听不见它们的喧闹声。可是,一旦我在半夜稍有闪失——有时仅仅是不经意的翻身,或是出于本能拉过被子遮住发凉的肚皮——它们便又生龙活虎的吵起来。于是,我只好又应付着它们,祈祷着睡眠的重新降临。或者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天空泛出鱼肚的白色。这一切让我每时每刻都处于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感中。我总是担心着什么,总是觉得平静的表现之下隐藏着某个巨大的阴谋,于是必须要突破,要抗争,要戳穿这层虚伪的外衣。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我异常的烦躁不安,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那时,即使是你的微笑也无法拯救我。看清了这个绝望的现实,焦躁便升级加剧,失眠症也就更心安理得的扎根下来,蓬勃生长。在每个深夜折磨着我。并且像一块肥沃的土地一样,培育出一个又一个连续不断、如气泡般冒出水面的念头。如果开初的烦躁和紧张是绳索,捆绑着我,让我的神经像琴弦那样紧绷起来,那么这些不断涌现的念头便是密密匝匝的钢针,不停的刺激着我。而且它们每一个都几乎是能够独自繁殖和成长的胚胎:死亡,衍生出生活、生存、意义、个人价值、写作……爱情,衍生出婚姻、责任、无意义、养育、循环……快乐,衍生出虚假、短暂、筋疲力尽、浪费……于是,每个词语都拉出一束细长的蛛丝,缠绕着,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滚圆的茧,而我很显然,是被裹在其中的那只可怜的臭虫。

虽然身居静谧山中,但是面对着自己所描写的困境,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身处其中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与绝望。偶尔,望着这团浓厚的阴云,我会做出决定,索性就这样躺着,任由那些念头交错蔓延,将我困死在这床上。这样想过之后,它们反而暂时的安静下来,而让我得以快速的进入梦乡。可是,这样的时刻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我一面被这些念头困扰,一面等待着有股阳光照射下来,像童年里每个夏天的阳光一般,驱散所有的阴霾。在那些透明得像水的日子里,我们两个同样透明的人钓鱼、爬树、游泳,躲在树上吃一个下午的桑椹,直到两只手及大半个脸被染成紫红色。你带着我去找邻村的小姐妹,和她们在麦秸堆里抱在一起。直到被我闹闹嚷嚷的母亲抓住,揪着耳朵送到我的父亲面前。那时,我的父亲总是穿着那件灰色的坎肩,坐在藤椅上读那些深奥神秘的书。他对我们的行为不置可否,有时,甚至还用“年少无知”为我们开脱罪行。今年的春节,我回老家探看了父亲,听他一面讲起这些故事,一面笑得像孩子一样。有一天,我看到了门外的他站着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佝偻的身体上随风飘舞。就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那时,我产生了深深的自责,父母已迅速老去,而我不但无法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这一切,而且还被一些无望的情绪缠绕着,不得自拔。我仿佛看见自己的人生之路正通向一个狭窄黑暗的山洞,而身后温暖的故乡的木门也开始缓缓合上。于是,一个早已萦绕脑际的梦境浮现在眼前:我住在一栋四面通风的大屋子里,晴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天上的云和远处深蓝的海面,下雨则伫立窗前听细雨淅沥。夜晚来临,远处的大海传来阵阵涛声,起风了,耳边又传来风穿过屋子的声音。但是突然之间,来了一群冷漠的工人,他们熟练的拿起早已备好的一块块砖头,在上面涂好水泥,一层层的砌起来,堵住四面一切漏风的地方。而我呆呆的望着他们,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如同一场梦魇,他们很快完成并悄无声息的离开。似乎都不是真的,但一切却又真实的发生了。我坐在屋子的中央,看不到一丝光线,听不到一点声音。被黑暗与寂静笼罩的我感到无比沮丧,最后竟至于呜呜的哭了起来。

对于此时的我,这个梦境的含义无从猜测,空房子所代表的对象也含混模糊,它意味着我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吗?还是说明人生之光明已被我的世界挡在了外面?一切我都无从得知。不过我却联想到了另外的一些人和事。你一定记得我曾向你说起过的大学语文老师,他最伟大的事迹莫过于不顾全教务处的反对,坚持为我在期末试卷上写下的诗歌给出了满分。当他在讲坛上用鄙夷而愤怒的表情吐出社会、文革、体制这些词语的时候,他那粘上粉笔灰尘的中式长襟在夕阳的余晖中起伏翻飞,这让他看来像一位从天而降的神仙。我们曾用掉数个下午的时间来讨论“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问题。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我在絮絮叨叨,诉说选择“积极自由”的人将要承担的压力,将要忍受的误解、艰辛、困苦与寂寞,仿佛这一切都正在我的身上发生。而谁都知道,当时的我不过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穷学生。语文老师在大部分时间里沉默着,只是,我永远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在我阐述了一大堆理论之后,谈话行将结束,因为夕阳已西沉,夜晚正悄然走近。即将告别的时刻,他突然叫住我,“同学!”,他说,脸上的表情显得遥远而哀伤,“其实,或许选择消极自由的人,需要更大的勇气,并可能将面临更艰难的阻碍和压力呢。”说完这句话,他便告别转身离去。但他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夹杂着忧伤、痛苦、淡然、期许的表情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久久不能忘却。

现在,我坐在这座山峰的亭子里,感受着迎面扑来的清寒的风,俯视着山中的云海以及在树林与山石中飘荡的云雾,它们宛若仙气般将这座山峰衬托得秀丽而神秘。偶尔,太阳从游来游去的白云中露出脸来,整座山峰便被渲染得高贵和端庄,涌动的云海上仿佛也被撒上了五彩金粉,世界变得绚丽多彩。而当太阳隐去,树林和山石便又恢复成黝黑中透出青绿的颜色,云雾飘荡其中,调整其色彩浓淡笔锋缓急,世界于是成为一幅飘逸的中国水墨画。上部分清晰的山石悬崖是浓墨大笔,直插天际,气势磅礴;而下部分模糊的树林小径则是淡笔点染,蜿蜒曲折,清秀卓约。身居其中的我一面欣赏这怡然景致,一面想起你,想起语文老师。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你看似闲适的生活之中,不同样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苦衷,甚至更多的痛苦与挣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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