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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比亚兹莱画选》,鲁迅编选,朝花社1929年初版)

最先把英国画家Aubrey Beardsley引入中国的,是田汉,“琵亚词侣”的译名固然风雅,但最终让读者记住“比亚兹莱”这个名字并沿用至今的,是鲁迅。算起来,奥博利•比亚兹莱年长鲁迅七岁,只因二十六岁早逝,他的形象永远停驻在清瘦的大男孩模样。今天的人们回望历史,鲁迅倒像比亚兹莱的长辈,呵护着这个天才画家在中国读者心中的成长。

鲁迅说,他爱看比亚兹莱的画。一九一三年三月九日,二弟周作人从日本寄来一本《Aubrey Beardsley》,德国柏林一九一二年出版,Von Hermann Esswein编,《现代插图》丛书第八卷。一九二四年四月四日,鲁迅从日本东京丸善书店邮购了另一本德文版《Aubrey Beardsley》,Rudolf Klein Diepold编,《艺术集》丛书第五卷。一九二五年十月六日上午,鲁迅往北京师范大学收拖欠的薪水,又到商务印书馆取版税,顺便买了他的第三本比亚兹莱《The Art of Aubrey Beardsley》。这是美国Boni & Liveright公司一九一八年初版、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间再版的现代文库丛书(The Modern Library)中的一种,收入比亚兹莱黑白画代表作六十四幅,蓝色软革封面外包护封,四十开本精致小巧。鲁迅该是特别喜欢,花三元四角买下两本,一本自己欣赏,另一本送给了青年画家陶元庆。三年后他写《蕗谷虹儿画选》小引时仍对这本书赞不绝口:“中国的新的文艺的一时的转变和流行,有时那主权是简直大半操于外国书籍贩卖者之手的。来一批书,便给一点影响。《Modern Library》中的A. V. Beardsley画集一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沉静的神经,于是有了许多表面的摹仿。”算是极高的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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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rt of Aubrey Beardsley,鲁迅藏书)

说到摹仿,不能不提那场因“剽窃”比亚兹莱而起的笔墨官司。一九二五年,凌叔华临摹了比亚兹莱为《萨沃伊》杂志第七期所作插图《珍重再见》,一个挥手的袒胸露腹的长发美男子。徐志摩喜欢,拿去用作十月一日出版的上海《晨报副刊》报头画,一时疏忽,未点明人像的出处,却在同日刊载的凌叔华小说《中秋晚》附记中添足:“为应节起见,我央着凌女士在半天内写成这篇小说,我得要特别谢谢她的。还有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都是凌女士的,一并道谢。”画与话一出,满城风雨,先是女作家陈学昭化名重余撰文指出凌叔华剽窃比亚兹莱,继而又有署名晨牧者揭发凌叔华的小说《花之寺》抄袭契诃夫的《在消夏别墅》。徐志摩后来出面解释,但已于事无补。凌叔华当时的男友陈源认定这场风波是鲁迅在幕后煽动,著文反击《中国小说史略》剽窃日本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鲁迅写了长文《不是信》辩白:“因这一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陈源教授大概是以为揭发叔华女士的剽窃小说图画的文章,也是我做的,所以早就将‘大盗’两字挂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权威者’。殊不知这也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看这些小说。”一年后在《革首领》文中又提及此事:“只有某女士窃取‘琵亚词侣’的画的时候,《语丝》上(也许是《京报副刊》上)有人说过几句话,后来看‘现代派’的口风,仿佛以为这话是我写的。我现在郑重声明:那不是我。”

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凌叔华作《晨报副刊》报头画)

模仿比亚兹莱,在一九二〇年代的中国青年艺术家是一种时尚,不特凌叔华,初出茅庐的叶灵凤也是佼佼者。当叶灵凤还是美术学校学生的时候,就爱上了比亚兹莱的画,动手模仿画了许多装饰画和插画。当比亚兹莱渐渐地为人所熟知后,“我这个‘中国比亚斯莱’,也就在这时应运而生了。”叶灵凤多年后回忆说,“我当时给《洪水半月刊》和《创造月刊》所画的封面和版头装饰画,便全部是比亚斯莱风的。”譬如《洪水周年增刊》里《作品与作家》的压题画,肉虫一样蜷缩着身子的小婴儿,瞪着一只圆圆的大眼睛,活脱比亚兹莱一八九四年作《新生》插图的翻版。模仿与抄袭,鲁迅是看不惯的,他固然“对于一切女士都不敢开罪”,但对于揭叶灵凤的老底倒是乐此不疲,先是说他生吞琵亚词侣,活剥蕗谷虹儿,后来干脆编了两本画册《比亚兹莱画选》与《蕗谷虹儿画选》,开宗明义“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

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叶灵凤作《洪水周年增刊》插图)

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比亚兹莱作《新生》插图)

一九二九年四月,朝花社编印的“艺苑朝华”美术丛刊第一期第四辑《比亚兹莱画选》出版。这是中国第一本专门介绍比亚兹莱艺术的画册,收图十二幅,其中书籍装饰画两幅,书籍插画三幅,书刊封面设计五幅,藏书票一幅,作者自画像一幅,封面的装饰画也出自比亚兹莱之手。鲁迅写千字引言,介绍比亚兹莱的艺术成就与创作风格。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的这篇序言原创极少,大部分是翻译。开篇写道:“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 1972-1898)生存只有二十六年,他是死于肺病的。生命虽然如此短促,却没有一个艺术家,作黑白画的艺术家,获得比他更为普遍的名誉;也没有一个艺术家影响现代艺术如他这样的广阔。”这句长期以来公认为是鲁迅称颂比亚兹莱的名句,其实就印在鲁迅购买的那本美国现代文库版《比亚兹莱艺术》的护封上:“Aubrey Beardsley died at the age of twenty-six. And yet no artist, certainly none whose work has been done in black and white,has reached a more universal fame; none has had so wide an influence on contemporary art.”标准的硬译,连标点符号都没改动,只是补充了“他是死于肺病的。生命虽然如此短促”若干字,解释早逝的原因,连贯上下文。香港中文大学徐霞女士曾逐句考证,《<比亚兹莱画选>小引》九成内容都在英国文艺评论家亚瑟•西蒙兹为《比亚兹莱艺术》撰写的序言以及英国作家贺尔布鲁克•杰克逊的著作《一八九〇年代:对十九世纪末艺术与观念的回顾》中找到对应的原文。实际上,鲁迅自己也在<小引>结尾处发表了声明:“现在就选印这十二幅,略供爱好比亚兹莱者看看他未经撕剥的遗容,并摘Arthur Symons和Holbrook Jackson的话,算作说明他的特色的小引。”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里,难道十六年前就接触比亚兹莱画作,读了至少三本比亚兹莱书籍的鲁迅,没有能力凭自己的认知写出一篇介绍比亚兹莱的文章?肯定不是。为何不创作,偏要翻译?鲁迅显然是跟某些人开了一个玩笑——既然编这本书的目的是揭发你们抄袭,干脆我也学一学你们的抄袭手段,但我抄我敢公开抄的出处,我抄我并不厚脸皮署我的名字。看看“艺苑朝华”五辑各篇<小引>篇末的署名,第一辑《近代木刻选集》(1)署“鲁迅记于上海。”第二辑《蕗谷虹儿画选》署“鲁迅在上海记。”第三辑《近代木刻选集》(2)署“鲁迅记。”第五辑《新俄画选》署“鲁迅。”唯独第四辑《比亚兹莱画选》署的是“朝花社识。”这就是鲁迅的高明之处。当论敌们拿到《比亚兹莱画选》,或许会立刻发觉那篇佶屈聱牙的文字疑似剽窃,欲写文章揭发又发现无从下手,简直抓不到把柄。倘如此,鲁迅怕是要哈哈哈大笑三声了吧。

画册编出,小引写成,鲁迅还是意犹未尽,又写了一篇广告《鲁迅编:艺苑朝华》,印入一九二九年四月朝花社出版的《奇剑及其他》书末,再次重申出版美术丛刊的目的之一“是发掘现在中国时行艺术家的在外国的祖坟”,形象极了也辛辣极了,以至于叶灵凤三十年后还感叹:“我曾一度挨过鲁迅先生的骂,至今翻开《三闲集》、《二心集》等书,还不免使我脸红。”

鲁迅的翻印与摘抄,是战术是戏谑,他对比亚兹莱的研究却是客观冷静的,完全不同于浪漫青年作家的盲目崇拜。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日,鲁迅在上海社会科学研究会演讲时说:“毕亚兹莱是‘为艺术的艺术’派,他的画极受日本的‘浮世绘’(Ukiyoe)的影响。浮世绘虽是民间艺术,但所画的多是妓女和戏子,胖胖的身体,斜视的眼睛——Erotic(色情的)眼睛。不过毕亚兹莱画的人物却瘦瘦的,那是因为他是颓废派(Decadence)的缘故。颓废派的人们多是瘦削的,颓丧的,对于壮健的女人他有点惭愧,所以不喜欢。”寥寥数语,颇有见地。一九三一年三月,鲁迅为美国《新群众》杂志作《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说起比亚兹莱的图画时打了个比方,“个个好像病人”,说到了点子上。比亚兹莱短暂的一生备受病痛折磨,他笔下的人物莎乐美也好吕西斯特拉忒也罢,也无不散发着病态的扭曲的美。

鲁迅与比亚兹莱的缘分

(比亚兹莱作《莎乐美》插图)

比亚兹莱死于肺病,鲁迅也死于肺病,是巧合也是一种缘分。比亚兹莱的肺结核病,在他七岁时就有了征兆。疾病的痛苦伴随他的一生。一八九六年十一月,比亚兹莱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不堪一击的肺,让我生活得很痛苦。好像无论用什么药物,都不能有所好转。”次年六月的一封信里说:“今天早上我咳血咳得很厉害。我真的希望我最近这么小心翼翼地照顾自己可以抑制病情的发作。但是,充血的发生也不是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的肺部在上两个周多次出现不详的噼啪声。下午不再流血了,当然我觉得悲惨极了......”同样是肺结核病患者,鲁迅却乐观很多。他二十几岁染病,一生几次路过鬼门关。一九二三年被周作人从八道湾赶出后大病一场,发烧,咳嗽,甚至吐血。一九二五年与章士钊对簿公堂后,再度病倒。一九二七年初到上海又一次发作。一九三六年一月肺病加重,延宕至五月三十一日,好友史沫特莱请美国肺病专家托马斯•邓恩诊断,认为鲁迅病情严重,“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鲁迅并不在意,多次安慰家人朋友,肺病虽不能根治,但四十岁以上并无性命危险。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他在致曹靖华信中说:“我病医疗多日,打针与服药并行,十日前均停止,以观结果,而不料竟又发热,盖有在肺尖之结核一处,尚在活动也。日内当又开手疗治之。此病虽纠缠,但在我之年龄,已不危险,终当有痊可之一日,请勿念为要。”可惜,鲁迅的自信未能留住自己的性命,仅仅过了一天,撒手人寰。

一八九八年三月十六日,比亚兹莱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旅馆里凄惨离世。死前,他留给世界一段文字:“我相信,心灵遭受苦难才是人冷漠和无趣的根源,而非身体的疲惫。”

临终前的鲁迅如果回顾自己的一生,这句话他应当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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