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男人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小镇上已经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红灯笼，崭新的春联，还有小孩子嬉闹着在大街上放鞭炮。一时间，他有些恍惚，时光好像倒回了十年前那个晚上。他没有离家出走，没有受过各种苦难，没有打拼出一片天地，也没有遭遇欺骗，没有离婚，没有查出恼人的病……

没有人知道，这次回家，对于他来说，是一份回归，同时也是一次永久的离别。有些东西，得到了又失去了，和从来也没有得到过是不一样的，他真的已经无法承受这人世间的苦难！何况，此时的承受，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在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节，回到阔别十年的家乡，最后看一眼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眼年老的父亲。虽然，他并不想见他，甚至还在恨他。可是，毕竟，他给了他生命，生养之恩大于天！

一片篱落疏疏的小院子映入眼帘，还是十年前的小院子，还是十年前的小房子，只是，更旧了些。远远的，就看到几抹鲜红漂浮在黝黑的屋檐下，那是迎风飘动的红灯笼，整整齐齐排在屋檐下。还是家的味道，还是家的样子。他躲在一棵大树下，将自己的影子深深藏起来，太阳很快下山了，灯光一盏盏飘在夜空里，有零星的鞭炮与犬吠，空气中还有浓浓的肉香。他向家的方向又走近了一点，最后，几乎将身子贴在了门边。原来有些事有些人，你不想念，只是假装忘却，当他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还是无法抑制住心跳和激动。

他看到，屋子四五个黑影映衬在洁白的纸窗边，围成一个半圆，是在吃年夜饭吧，多么幸福的一家人，他自作多情跑回来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们，还会不会记得他呢！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一朵又一朵，像调皮的精灵，钻进他的脖子，打在他的脸上。

突然，门开了，他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那么瘦，那么瘦。然后弟弟跟出来了，是的，那是弟弟，虽然看不见，可是他能感觉到，那是弟弟，而那佝偻的身影，是父亲！

父亲手里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很身的弯下腰，一颤一颤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口，雪滑路黑，他跌在地上，弟弟跑过去扶了好久，才将他伏起来，一边伏一边抱怨：爹，别弄了，这么多年，哥不会回来了。你每年都这样子，有什么用……说不定，哥哥他早就已经……

爹说：别瞎说，我今年特意做了……志儿，爹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豆腐……你不晓得，爹每年都给你做年夜饭，给你做豆腐，志儿，你好歹回家尝一尝……我跟着电视，学了各种豆腐的做法，总会有一样，是你爱吃的……

他愣了一下，眼睛热了，雪花在眼皮上跳跃，很快就化成了水，在脸上爬啊爬。

十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

他永远也忘不了十年前那个除夕夜。

可是那时候家里穷，但是一定要做一锅豆腐，因为做豆腐是娘的拿手好菜，大家都喜欢吃。娘那个时候还活着，她做的豆腐特别好吃，有一股清香味道。他家的除夕的团圆饭，豆腐是少不了的一道菜。

那一年，是母亲去世的第一年，家里沉浸着一股悲伤。三个男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因为给娘给治病，家里已经一穷二白，父亲只是买了两斤豆腐，除夕夜，父亲尝试着做了一道家常豆腐，放在堂屋的柜子上。他盯着那道豆腐，忽然抑制不住的想娘，想娘做的豆腐，那么清香可口，想娘在的时候，整个屋子好像都是满满当当的，他流着泪，吃，吃一口，就想一次娘，等到他发觉的时候，一盘豆腐已经见了底。

就因为这一盘豆腐，爹暴怒了，狠狠打他，外面下着雪，爹一脚就把他踢倒在雪地上，对于最亲的人来说，最伤莫过于那种带着冷漠的凶残了吧。爹的愤怒好像没有止境了，直把他打到心如死灰，不就一盘豆腐，他往死里打他，在失去娘的第一个除夕夜！那天晚上，他趴在雪地上，嘴角蜿蜒着鲜血，他想起了爹一直以来对他的暴怒和凶残。和人家打架，爹会打他；没有听话，爹会打他；考试成绩不好，也会打他，他的身上，新伤叠旧伤，心里，也早就伤痕累累。

于是，他逃了。

这一逃，就是十年！

他静默看着院子里的一对父子，开始转身回房。喉咙口好像赌了一团棉花，想喊却喊不出声，闭着嘴巴，却又要失声尖叫。

突然，爹的怀里有时候东西掉下来，无声滑落在雪地上。他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存折吗？不像，钱吗？也不像。等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他走过去将那个东西捡起来，走到很远处明亮的路灯下去看。

那是一本发黄发脆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些豆腐的制作方法，笔迹歪歪扭扭，混合着来历不明的油渍，他一页页翻看着，几乎有上百种，记录的很详细，很详细……

他站在那里，忽然泪如雨下，雪花飞落在脸上，好像一群融化的精灵。有些爱，没有模式，但，你不能否认！也许父亲不知道怎么表达爱，但是，爱，是一直存在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是父亲，他说：是雪地里有脚印，带着我一步一步，追到了这里，找到了我的儿子！

父亲还说：志儿，十年前那碗豆腐，是我准备给你娘上供的。

有些事情，如果你想做，也许永远都不会晚，他顾不得擦眼泪，就迎着父亲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