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纳西·阿巴伊搞了一场可能是史上最无聊的展览

伊格纳西·阿巴伊造了一整个无穷无尽，可以称之为极端通俗的观展经验，用的却是最具怀疑精神的手法。他这种自我衍生性的、智识主义世俗化的幽默感，也断然让人想到很多当代艺术家非常依恋的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

文 | 俞冰夏 编辑 | Agnes

马德里的索菲亚皇后现代艺术博物馆在我看来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型现当代艺术博物馆。与纽约（MoMA）、巴黎（蓬皮杜）、柏林（整个城市）执念于把握艺术圈和艺术史的潮流不同，索菲亚皇后博物馆的策展理念多多少少是反潮流的，这里给予艺术家做临时展览的空间之惊人全不是其它美术馆可比拟。在索菲亚皇后，经常同时有五、六个艺术家的个人展览进行当中，每一场的规模（纯粹从展厅大小来看）都能赶上MoMA年度大展，且他们通常并非所谓的国际A-list艺术家。

索菲亚皇后现代艺术博物馆

于是，在索菲亚皇后的古典皇家庭院极其新增加的当代新翼当中，在毕加索那幅最为著名的《格尔尼卡》真品楼上，我毫无防备地看了一场很有可能是史上最无聊的展览。我从没见过把无聊这种如今似乎业已过时的后现代符号扩展、扭曲、发挥到如此彻底的艺术实践。它无聊得那么执着，那么无穷无尽，以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强度执行自己，不得不说，令人拍案叫绝。连马塞尔·杜尚大概都不能执着到做出这样一场展览——毕竟，偷懒的关键在于偷懒，而不是以偷懒的立场和态度做一场规模庞大的展览。

这位来自西班牙巴塞罗纳的艺术家名叫伊格纳西·阿巴伊（Ignasi Aballi），出生于1958年。年龄上他既属于欧洲后革命的一代人，也属于西班牙后弗朗哥极权一代，可能对虚无主义意识形态有非常纯粹的感知。任何理想主义，自从后现代构想在1980年代起被全球化资本主义掐死在中年危机之后，不得不说都很像自欺欺人的谎言，在艺术领域尤甚。

阿巴伊的作品可以被认为是后极简主义的典型，虽然他同样是学习油画出生。很早他就认为油画是种过时的媒介，“我喜欢画油画这种身体行为，但很快油画对我就出现了问题，我不喜欢它制造的成品，它无法表达我想说的东西。”阿巴伊接受采访的时候这么说。

伊格纳西·阿巴伊

阿巴伊这场名字就叫“无穷无尽”的回顾展第一个巨大的展厅是艺术家从各种报刊上剪贴的名词集锦。毫无疑问，这让人想到早期具象诗歌，但表达的范畴并不局限于诗意。我喜欢阿巴伊对此的解释，他认为世界上只有两种艺术家，从政治到诗意的，和从诗意到政治的，他致力于做后一种——如果我们非要做个对比，隔壁展厅的当红德国艺术家Hito Steyerl无疑是前一种。

阿巴伊选择的名词不能再无聊一点，一大部分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各国国名，德国、西班牙、欧盟、南非，应有尽有。另一些则跟颜色有关——同样从报章上剪下来的白色、灰色，或者蓝天，灰天——似乎是种对抽象表现主义的再度抽象或者再度表现。想象我们最熟悉的抽象表现主义画面——拿罗斯科当例子好了——再想象把罗斯科画面中的颜色全部翻译成剪贴画文字（奶油黄，蛋白，红，紫……），再排成诗句，就成为了阿巴伊的作品。

在这一整个房间的文字把你带入更为浩瀚的展览之时，你很快发现阿巴伊为整个展览添加了一条反讽性的线索。展览各处有些装裱得当的奇怪告示，上面写着“请不要触碰作品”，或者“展厅内有监控录像”之类。这些告示虽然有种正经的模样，寓意显然并非如图所示。阿巴伊从其它展览拍摄了这些画面，强行置入了自己的展览当中，意在让观众感到不适——这里面潜在的揶揄成分应该包括大多数毫无艺术上下文意识的作为游客的观众。

阿巴伊这种自我衍生性的，智识主义世俗化的幽默感也断然让人想到很多当代艺术家非常依恋的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巴塞罗纳当代艺术馆正在进行的受佩雷克作品《物》灵感启发的群展里，也同样有阿巴伊的参与。

阿巴伊的艺术尝试，或者说他对看似简单无谓的概念的执行实践颇为复杂，体力上脑力上都费尽心思，哪怕成品一排又一排看上去根本就一模一样。他采用一些很不常见的材料和手法，从马克笔到化妆品颜料，到直接在美术馆的窗户上对窗外的风景进行注释（指着美术馆屋顶上围栏的注释说：这是错误）。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大概是用粉碎成条的欧元现金构成的大幅色块画面。这些看似用廉价拿来材料组成的画面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无聊，仔细想来却十分激进，好像对整个当代艺术资本化竖起最彻底的中指。

展览绝大部分与色彩研究紧密相关。阿巴伊显然认为这才是艺术家最根本的工作。其中表达得最直接的是一些抽象艺术当中颇为常见的大幅单色块，上面却不合时宜得又一次铺满了文字。可以想象，文字正是色块本身，比如在黄色的色块上，写满了各种不同的黄色，从刚果黄到蒙皮利埃黄又到锑黄，一张墙面大小的画板都写不完，每个颜色都写了两张。

另一个展厅里，阿巴伊做了一排棺材大小的透明玻璃容器，各为不同从三色RGB转化成四色CMYK的打印单色，上面还有文字介绍了德国科学家雅各布·克里斯多夫·勒布朗的早期色彩研究过程。坦白说，我看到的时候以为这又是个编出来的笑话，但艺术家并非处处不严肃的人，他对色彩科学的执迷十分真诚。

我能想到对这场十分无聊，又十分执着的展览最好的阐释还是来自佩雷克——“我们或者，不错，我们呼吸，不错；我们走路，我们下楼，我们坐在桌签准备吃饭，我们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但怎样？哪里？什么时候？为什么？”阿巴伊制造了一整个无穷无尽，可以称之为极端通俗的观展经验，用的却是最具怀疑精神的手法。如果你看完这场史上最无聊的展览而不对艺术、人生，以及怀疑本身产生怀疑的话，后现代极简主义最后的启蒙妄想也果断无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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