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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写儿子日记的郭沫若||木生手记

抄写儿子日记的郭沫若||木生手记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我在北京郭沫若纪念馆,透过玻璃窗仔细地观看郭沫若生前的办公桌。桌上依然放着黑电木的墨盒,墨盒旁斜躺着一支普通的狼毫毛笔,茶褐色的笔杆就在阳光里发着静穆的微光。这就是那支抄写过儿子郭世英日记的毛笔吗?

郭世英是他11个儿女中最为珍爱的儿子。世英不仅突出的帅气(一米七八,玉树临风,脸庞棱角分明),而且突出的真诚、善良、热情、幽默,更稀罕的是他有突出的独立思考能力和人格模式化中的突出的“人性魅力”(周国平语)。

可是这个郭沫若最为珍爱的儿子却在1968年4月22日惨死,是被北京农业大学的造反派毒打刑讯了三天之后,反绑着冲出三楼的窗口摔地身亡。是已经毒打致死后被造反派扔出窗外?还是自己反抗毒打与凌辱时的自杀?至今没有结论。而且只要那些作恶的当事人一直昧尽良心、缄口不言,这桩罪恶必将成为不解之谜。

造反派虐杀他的根据就是他的独立思考与他人性的魅力:竟敢在举国人众以领袖头脑为头脑的时候独立思考,竟敢在以斗争的阶级性为惟一的时候让个性泛出自由的光芒。中学时代他就与二三知己组成“X诗社”,在读北大时组织“哲学小组”,思考诸如社会主义的基本矛盾是不是阶级斗争?“大跃进”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有没有顶峰,什么是权威以及对毛泽东思想能不能一分为二?修正主义是否全无真理,共产主义是否是乌托邦等一系列十分敏感的问题。他曾经不无痛楚地对同学说:“我们说他们是修正主义,他们说我们是教条主义,你知道谁对谁错?说人家是特权阶层,有别墅,咱们哪个领导人没有呀。我父亲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他专用的房子,北戴河、上海、青岛都有。中国还不是凭资格吃饭,才能却毫无用处?”母亲曾经听到过儿子这样的质问:“你看看父亲青年时代的作品,他可以自由地表白自我,为什么我不行?”

抄写儿子日记的郭沫若||木生手记

郭世英本来应当是当代中国的思想先驱,可他却早早地死了。就因为他是当代思想的先驱,所以才必须得死。

郭沫若本来能够救出儿子。造反派抓走儿子的当晚,他就与周恩来总理一起开会,只要他向周总理张口,儿子就会有救。可是他没有张口。是觉得公私不能掺和还是觉得总理也处境维艰?是在毛泽东的巨大之下自觉其渺小、怕因此而牵涉到自己而被烈火焚燃?或者干脆就没有想到会如此残忍与残酷?

三天后,才26岁的儿子便无情地死去。

妻子于立群立刻就病倒了。

76岁的郭沫若却没有一滴泪水,没有一句言语,只是将蒙受巨创的身心,伏在硕大的办公桌上,一字一句,抄写儿子郭世英在西华农场劳动期间的日记,从晨到昏,从夜到明。一张又一张,一本又一本,毛笔流下的墨就是父亲的血,血液洇湿的宣纸,就是儿子展开的生命了——1965年2月7日:爹爹,他曾对我抱有希望,他又对我重新抱有希望了。我看着他显得有些苍老的面孔,心里难受。经受了多少风霜,斗争,斗争……——抄写,抄写,抄写了整整八本,还是沉默如石。

铺开在宣纸上的儿子的生命,就是一面镜子吧?让这位已达生命晚期的老人,深深地感到着自愧弗如。从儿子的身上,他望见了曾经的《女神》时的生命。那时的《女神》的生命,得到着多么巨大的共鸣啊。可如今,有着《女神》一样生命的儿子,却死了。

抄写儿子日记的郭沫若||木生手记

悲哀是深长的,深长到没有尽头。悲哀又是无法言说不能言说不敢言说的。

一字一字地抄写着,可否有怀疑与反省在心上泛开?还在中学生时代,儿子就曾经对一个同学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这就是你崇拜的大偶像,装饰这个社会的最大的文化屏风。”装饰,是被动的,在装饰的当尔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独有的、独立的人格与生命。大人物是装饰,小人物便是工具,不管貌似轰轰烈烈,还是默默无闻,命运其实是一样的:失去自我。也许,抄写着的郭沫若也与儿子有着同感,只是多了些许的悲凉?

儿子的死似乎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暗夜的一条缝隙,让他瞥见了沉溺于黑夜中的真相与真理?可是几乎耗去了一生的追寻是执拗的,崇拜的情愫又天一般地罩着。尤其是临近生命的末尾,曾经的理想与真理竟成海市蜃楼的悲剧,突然时隐时现,其引发的惊悸当是颠覆性的。为了紧跟形势,为了以否定自己以证明对领袖的忠诚,他曾经在1966年的4月说过如下惊世骇俗的话:“在一般的朋友、同志们看来,我是一个文化人,甚至于好些人都说我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什么历史家。几十年来,一直拿着笔杆子在写东西,也翻译了一些东西。按字数来讲,恐怕有几百万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讲,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

否定着自己数百万文字的郭沫若,却在“文革”如火如荼的时候,竟然将儿子有些“反动”的日记当作宝贝,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抄写。

1949年之后的郭沫若,他的文字与人格,都受着越来越多的诟病。这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只是,我们还是应当细心地体察他内心深处所受的无以言明的巨创。毕竟,《女神》的郭沫若曾经那样地自由地歌唱过、解放过、新生过。也正因为有过如此的生命,才会更加加剧他心上的矛盾、挣扎、彷徨、忏悔,以及殷忧与隐痛。他的内心有过轰毁与塌方吗?有过因为洞见到否定之否定的恐惧吗?我们已经无从知道,我只是在北京郭沫若纪念馆、透过玻璃窗看郭沫若生前的办公桌上,那只抄写过儿子日记的茶褐色的毛笔,还在阳光里发着静穆的微光。

作者:李木生,中国著名作家,二马看天下特邀专栏作家,二马中国梦精神家园教育资源群成员

责编:恬恬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济宁人,曾出版、发表过二百多万字的作品,被雷达先生称为有追求、有思想、又有着自己语言特色的作家。雷达先生曾经这样评价李木生的作品:“山东的李木生是近年来少数几个让我过目难忘的作者之一,他的每篇东西都有独特追求,都有所寄托,都竭力发掘着对象的文化底蕴,并把作家主题尽力投掷进去,燃烧成一片文字的火焰,化为一股生命的激流。作为山东人,他有明显的齐鲁文化背景,仁学可能是他的文化观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带着这样的眼光看世界,看一切,去发掘民族灵魂的根由,观照民族精神的美质,遂使他的作品有种特殊的文化意味和超越具象的文化深度。” 而有一些评论家还这样评论他的作品,称其为当代有着强健精神与批判意识的作家。他自知在精神、思想、知识与文字的前进途中,还有着许多不足、有很远的路要走,并期待着一点一点地提高。人生有限,来日苦短,只想安安静静地将心血化作真诚的文字,求教于一二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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