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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的棋·木谷实 ① 怪童丸

要谈论昭和的棋,还是应该从怪童丸木谷实开始。

大正十五年 (1926年)春天升为二段,秋天升为三段,转年的昭和二年(1927年)春,18岁的他又晋升四段。在这期间,少年木谷实连战连胜:在《时事新报》举办的擂台赛上,他十连胜;在日本棋院和棋正社的对抗中,他八连胜;在大手合(当时的升段赛)中,他更获得全胜。昭和围棋的大幕正是在木谷实的连胜之中悄然拉开了。当年的木谷实因为身材和相貌都是圆滚滚,而且战绩非常辉煌,所以就得到了“怪童丸”这样一个奇特的绰号。他是那时围棋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宠儿。

当时还是“不败的名人”本因坊秀哉以其重逾千钧的名头君临棋界的时代,棋士们根本不可能像今天这样跨越段位的障碍平等地交手和争夺锦标,因为那时的棋界还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做法。因此,怪童丸并没有马上获得棋界第一人的位置,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将彻底改变昭和围棋界的版图,让所有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果不其然,怪童丸木谷大步前进着,他前进的速度和距离都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期待。昭和三年(1928年)秋,14岁的天才少年吴清源来到日本。在和吴的角逐当中,木谷的脚步还变得愈来愈快。五年之后的昭和八年(1933年),他们两人下出的新布局堪称是围棋史上最大的革命,更是昭和棋界对后世的最大贡献,是其后任何时代的人们都必须给予高度评价的。

“新布局”,这个名字到底是谁的主意?它是如此的平凡,却又是如此的清楚。围棋的历史源远流长,何止成百上千年,名人上手更是层出不穷,但是即便如此,如果有人会因此而忽略了新布局的存在,恐怕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所谓真理,恐怕就是这样一回事情。无论哥白尼的地动说还是牛顿的万有引力说,所有的真理都既是平凡的,也是清楚的,而且,所有真理在没有得到验证之前,人们也都会觉得它不可思议。

新布局就是围棋界的地动说和万有引力说。当然,伴随后世科学的进展,无论是地动说还是万有引力说,都增加了很多的修正,但是,哥白尼和牛顿的功绩却是不会因此而减少分毫的。同样,尽管新布局也是在不断地丰富,但是最初的尝试者木谷实和吴清源,他们的功绩在围棋史上也是无法磨灭,会一直流传下去吧。

我也曾有过一种奇特的想法。当木谷实和吴清源在尝试他们的新布局时,这景象必定会映入宇宙中某处的棋神的双眼当中。难道这双眼睛不会因此发光?我想一定是那样的。岂止如此,恐怕在四年之前,若隐若现的光的影子就曾经在棋神的瞳孔中瞬间一闪。

这个瞬间是在昭和四年(1929年),已经15岁的吴清源和刚刚迎来自己20岁成年礼的怪童丸进行了第一次对局。即便在今天,这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而在当时,吴清源大胆采用的模仿棋,不但令棋迷们大吃一经,即便专业棋士们也是目瞪口呆。

之前,模仿棋是否曾经出现过?有无相关的记载?在这一刻,所有这些疑问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前一年的秋天,来到日本的吴清源在和秀哉名人的试验对局中获胜,直接跳升三段。在《时事新报》主办的新闻棋战中,吴清源连破村岛、篠原、前田陈尔三名当时气势正盛的四段,转眼间就杀到了他当作自己追赶目标的木谷实面前,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对局终于到来了。在此之前,吴清源东渡之后还未曾有一局败绩。如果是平常人,在这盘对局中理所当然会选择坚实的着手。可是,吴清源第一着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打在了天元上,此后一直模仿对方的着法至63手。

昭和的棋·木谷实 ① 怪童丸

这样的做法究竟引起了怎样的反响?据当时的知情人士称,吴清源如此奔放的着法已经背离了日本围棋传统,这恐怕是因为他已经进入了忘我境地的缘故。不过,赞同他下模仿棋的意见几乎是没有,就连秀哉名人也表述了否定的看法。况且,对局最终是以木谷3目胜而告终。因此,模仿棋最终没有能够形成潮流。

换言之,在这盘对局中,吴清源无论在名和实的层面都吃了败仗。可是,在和被当作追赶目标的木谷的初次交手中,吴清源之所以使用这样的下法,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吗?尽管我不能肯定地说吴少年没有一点这样的想法,但是这样的想法即便是有,恐怕也不会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吴清源自己的解释是,这只是一个趣向而已。可是,吴清源的趣向和通常意义上的趣向显然是有着重大的不同的。

据说,吴清源的所谓趣向,其实是想要确认天元的价值,他只是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掩藏在了这种语焉不详的说法当中。想确认天元的价值,模仿棋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之一。从常识的角度出发,模仿棋不能不说是一种邪道,而吴清源在和自己所敬畏的木谷实的首次对局当中就采用了这样的着法,显然是想表明,对于天元的价值,他是抱有不同于常人的一种关注的。恐怕,从更接近围棋本质的角度看来,这一姿态也正是15岁的吴清源向对手射出的一支响箭吧。

我始终坚信,当头脑中跳跃着蓝色灵光的中国天才少年和被他当作试验品的怪童丸第一次纹枰对坐时,昭和围棋的基调就在这一瞬间定了下来。在这时候,新布局的萌芽已经在两人心中悄然形成,这么说应该算不得孟浪吧。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认为棋神的眼睛第一次闪出微微的光,应该是在这场模仿棋当中。

不过当时,木谷实对不停模仿自己着法的吴清源却是颇多微辞。据说对局当中,他曾经多次把工作人员三谷记者拉到走廊,讲述自己的苦恼。换言之,恐怕直到那时,木谷仍然没有读懂吴清源的意图,或者,木谷实还没有像吴清源那样意识到天元的价值也说不定。

不过,吴清源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策略。只要天元的黑子没有丧失效力,或者是白棋没有出现失着,他就执拗地一直模仿下去。在这种局面下,白棋能够采取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寻找白棋走不是恶手、黑棋模仿就会变成恶手的招法。比如在天元附近着子,从白的一方看来是有效的一着,但是黑棋模仿就会和天元一子形成凝型,使得天元一子的效力受到削弱乃至消失。

对于专业棋士而言,如何化解天元一子的效力,这是一个需要殚精竭虑的课题。不过,也许是因为木谷实在烦恼和疲惫之中下出了变调的一手,绵延63手的模仿棋终于告一段落。在停止模仿的时候,黑棋局面丝毫不差,这一事实使得人们终于开始认识到了天元的价值,而这一点此前是没有人想到过的。

步入新布局时代的木谷实在回顾此局时,作出了如下的表述:

“像本谱这样的下法,天元一子不仅不容易失去效力,而且对白的势力形成了全面的威压。天元的黑予处于本局局面的中心点,从新布局的均衡理论出发,这一点恰好是局面不可复制的要点。对局的当时,双方还没有进行过彻底的沟通。棋局进行中,我始终感到迷惑:这样下去,究竟会形成怎样的局面呢?为什么无论如何进展,黑1的效力都没有减低?这让我非常吃惊。”

结果,吴清源在白64手一间挂天元的时候停止了模仿,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景象就仿佛一幅精美的抽象派画作。以天元为轴,棋局几乎是完全对称,而棋盘两端各自竭尽全力的两名对手,其呼吸的节奏也几乎是完全吻合的。棋局的变化余地已经很有限了。其后的数着将左右这场对局的最终结果。木谷调整了坐姿,鼓起了气势,以3目优势击败了吴清源。现场观战的三谷记者看到木谷实拿出锐气全力以赴的姿态,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于是乎,二人的首次对局以木谷的胜利、吴清源的失败而告结束。关键在于,这一局将某种超越了胜负的东西带给了日本棋界,世人一方面惊叹着吴清源的大胆尝试,一方面又为这种不合日本人性格的行为的失败而感到欣慰。那些眼高于顶、夸夸其谈的专业棋士们无意中从舞台上的主角变成了背景,他们所受列的冲击无疑是更为强烈的。

在没有什么棋力可言的大众眼中,吴清源试验模仿棋的做法仅仅是一种为了争胜负而使用的手段,因此他们或多或少会自然生发出认为吴清源“狡诈 ”乃至“讨厌”的感想。然而专业棋土、尤其是作为对手的木谷实一定强烈地感到了在这个天才中国少年身上所具备的某种难以名状的灵光。

后来,吴清源曾经有过如下的说法:

“老了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以天元开局,而孔子则会从角部开始着子。老子的学说哲理宏人无边,难以轻易索解。孔子的学说因为指向人之道,所以更容易让人领会。不过,两人的学问其实是来自相同的源头。老孔本是一体。因此我认为,人应该按照道来行事,围棋应该追求自然的本意,这之间其实是没有本质差别的。”

老子和孔子的学说早在古时就都传到了日本,而且也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消化,因此当听到吴清源如此表述的时候,我们并不会有奇怪的感觉。更何况,拥有类似想法的日本人应该也是很多的吧。不过,把这样的思考方法引人围棋的世界,却唯有吴清源能够做到。我想,这恐怕是因为他毕竟是与老子和孔子同一国家的人吧。老子亳不犹豫地以天元布局, 吴清源也是着子于天元,这其实是想要在盘上追求自然的本质。至于模仿,其实只是一种手段。对下吴清源的模仿,日本人会生出“奸诈”和“下作”的感想,但是从吴清源的立场出发,他恐怕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一问题。

仅仅这就可以证明,吴清源这样的思想对于当时的日本棋界而言,就好像来自别一空间。最早收到这别一空间信号的正是吴清源此后的竞争对手、和他一起引领昭和棋界前进的木谷实。尽管没有什么书面或者口头的记载证明,但是先于所有人理解吴清源超凡脱俗思想的人,必定也是怪童丸木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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