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田家新屋”民居传奇
在长阳资丘镇，有一个叫布湾的自然村落，隐藏着一座有两百余年历史，占地十亩，七个天井五个朝门的古老民居。这大山中的建筑奇迹，因地处偏远，交通闭塞，寂寞百年，鲜为外人知晓，在2009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实地文物调查中，这个建筑群落被入选宜昌市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十大文物新发现。
老屋主人田正寅，曾是长阳首富，他用一生奋斗，为我们留下了一件极其稀有的民居建筑标本，并演绎了一段村落变迁和家族兴衰的传奇，这些故事一直在长阳乡间流传。
一
江纳百川，始成浩瀚。长江闯出三峡，与一条秀丽的江相遇，这条江，叫清江。清江从齐岳山走来，婷婷袅袅八百里，在宜都汇入长江。就是这条灵性的江，孕育了一个伟大的民族——土家族。
田姓自古为土家族大姓，也是长阳大姓，在长阳资丘，以田姓命名的湾、河、冲、岭、坪、坳到处都有。春秋战国时代，田姓本是一家。然而，随着田姓后代迁徙分支，家族源流异常复杂，资丘就有天池口、连宗、巴山、桃山、白沙坪、泉水、茅莲等八个田氏祠堂，其族谱派系没有多少人弄得清楚。
田姓中，天池口田氏又是田姓中的大族，据《田氏族谱》记载：天池口田氏始祖田和什“原由雁门迁至四川，系唐高崇文裨将，因随高到四川征讨刘辟，遂居留四川中州，后传至九丘公，于元至正末年由四川中州大坝马湖堡细沙溪迁居湖北长阳西南天池口落脚。”繁衍至今，六百余年，由“九”字派传至27世“自”字派，族人广泛分布于长阳各乡镇及相邻五峰、枝江、宜都等县市以及四川贵州等省，人口过万，五湖四海都有天池口田氏后裔。
天池口田氏不仅人丁兴旺，也是非常杰出的一支。故事要从天池口地名说起。清江中游南岸有一条河叫天池河，这条河从五峰罗风垭山中发源，绵延百余里，在天池口汇入清江。这条河的河口，北面半岛叫天池口，南面半岛叫沙咀，天池口的后面的山叫高陵头，右面的坪叫气死城；沙咀后面的岭叫将军岭，沙咀后面的湾叫布湾。这是一方文化的水土，每个地名都连着一个故事与传说。
天池口并没有池。站在山顶俯瞰，天池口和沙咀很像太极图中的阳鱼和阴鱼，因为这地理异象，这里就有个出天子的传说。
天池口的历史，就是田姓的历史。天池口从前叫天子口。即使现在，在当地人口语中仍然叫天子口——所谓“池”，那不过是书面语罢了。从前，很多故事这样开头，我想这是讲述者的技巧和机智。从前，天池口有一户田家人家，为人正直厚道，一生乐善好施。老人去世后，天意安排，葬到一棺好地，就是天池口后山上的高陵头。于是天帝托梦给他儿子说，将有天子投胎于你家，先告知于你。你须千万小心，一是不可在天子出生之前打开大门，二是不得伤害你家那只黑狗。此乃天机，不可与外人道也，切记切记。小两口对此奇异之梦深信不疑，虽身在草屋茅舍，却做着太上皇的美梦。随着未来的天子在母腹中一天天长大，夫妻深居简出，紧闭中门，而那只黑狗则整日睡在草屋上，守护着未来的天子。
田家的异常还是被外人得知，天子口出天子的事一时惊动朝廷，皇上派军师夜观天象，天子口上空果然有一方祥云紫气，真乃出天子的气象。于是明察暗访，派人在天子口寻找到田氏祖坟并将其铲平，可是那土堆铲了又长，如是者再，不见消长，朝廷无计可施。一天夜晚，一阴阳先生从高陵头土地庙前经过，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不怕你们挖，不怕你们挑，就怕桐树桩钉我的腰。阴阳先生把他的奇遇讲给别人听，军师马上破解了玄机，再也不去挖坟，只派人种上漫山遍野的桐树，直到今天，那漫山桐树依然郁郁葱葱。
天子自然不比凡人，夫妻默守天帝嘱咐，怀胎已近三年，天子呼之欲出。有一天，岳丈大人突然驾到，不开大门无论如何也不合适，而且那只狗睡在屋上也不雅观。一时忘了天帝嘱咐，鬼使神差，开了中门。大门一开，睡在屋上三年的黑狗突然不见，门前竹园的竹子瞬间噼噼啪啪一片爆响，每个竹节中藏着的竹人竹马天兵天将，跳出来向天际飞去，杳无踪迹。室内女子一声惨叫，天子胎死腹中。天帝派来辅佐天子的七十二将军顿时化为巨石，僵立在清江南面山崖上。从此，天子口改叫天池口，气势城改名气死城，对面的岭叫将军岭。
将军岭上，一根巍峨的石柱直入云天，远眺宛如威武的将军。晚清民女天池口媳妇才女张吟翠有首咏将军岭的诗，一直在当地百姓中流传：
气概森森独占群，
俨若亭立一将军。
秋至黄叶穿金铠，
冬来白雪著锦纹。
王子山前跨战马，
夷人洞内擒苗兵。
人人号称擎天柱，
为何隐居不朝君？
山有诗一般的气质与风采，诗有山一样的禀性与情怀。诗人与高山，一样让人景仰！
当然，关于天池口的地名，只是个近乎荒诞的传说。然而这个传说，却是把悲壮与骄傲深植在天池口田氏子孙后代的心间，家族文化总是激励他的后代始终保持坚韧不拔的信念，自强不息的傲骨，不懈进取的梦想生生不息。
二
布湾几乎全部是由天池口田氏组成的自然村落，传奇的田正寅新屋就坐落于此，村里多数人是田正寅的后代。
当地人称田正寅为寅新佬，至今称田家老屋叫新屋。新屋一出，长阳再无新屋。新佬不是敬称，而是源于清朝的一种捐官制度。朝廷为弥补财政困难，允许百姓向国家捐纳钱物以取得爵位官职，实际上是国家敛财的一种方式。新佬或许只是一种荣誉称号，各取所需，有钱就是任性。
光阴荏苒，天池口田氏从始祖“九”字辈传到“士”字辈，时光也流逝到清朝嘉庆道光年间。有一天，天池口田士翠家有一男婴呱呱坠地，这个男婴取名田正寅，主人公登场，传奇故事开始。
主人寿命，乞丐一语成谶。
相传孩子出生时逢生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第一个看到新生儿的人）是一个叫花子，逢生人乃是前世注定。他本是来要饭的，因为遇到孩子降生，便给他煮了几个鸡蛋。叫花子也是饿得急了，就说我吃多少个鸡蛋，你这个儿子就活多少岁。这句话可是吓坏了孩子的父亲，因为逢生人说话就是金口玉言。他连忙吩咐厨下选最小的鸡蛋，把蛋黄全部掏空，结果他一口气吃了56个，再也吃不下， “添了你儿子的寿，我的命就没了。”叫化子只好告饶。
正寅长大后聪慧过人，对经商心得独到，没过多少年，他就遍置田产，富甲一方。三十六岁那年，他想把平生积累的财富成就一段奇迹，成为让人仰望的高山，建一栋豪宅是他最大的心愿。
布湾原来叫富吾湾，因田正寅长期通过清江水运从沙市贩布到布湾来卖，这地名改叫布湾。
从沙市请来风水先生从宜都沿清江一路考察，最后豪宅选址在布湾。布湾地形奇特，形似一把藤椅，两边扶手是陡峭的高山，靠背是一面土坡直抵山顶，前面崖下是滚滚清江，村前左边是将军岭，右边有老虎岩，有人说这是玉帝遗落在人间的一把金椅，这种风水可遇而不可求。新屋场的风水更有说头，前有巴撮灌斗，后有凤凰展翅。凤凰展翅寓人才辈出，巴撮灌斗寓金玉满堂。风水本有一定道理，譬如朝向采光通风好，就有利于健康。但全听风水先生蛊惑，也会误入歧途，你没见一些贪官下午被双规了，上午还有算命先生与他天花乱坠，说他前途无量？！
选址布湾还有一个重要考量，就是这里物产丰饶，石木材俱佳，建房可就地取材。还有，这种封闭地形不怕遭劫，这本是富人的忧患，正好反映出他的土财主心态。
房屋开工，一百个木匠和石匠前来应聘。如何遴选匠人，他自有一套办法。他让木匠各做一个木马（木工工具）后回家，第三天来听回话。他把木马丢入屋旁的大堰中，从木榫不进水的木马中挑选师傅。谢天谢地，只有张木匠做的木马合格，他便做了总掌墨师傅，而他的师傅反来做了他的徒弟。这口大堰本为建房而掘，一破土便有清泉涌出，两百余年来，夏日不溢，冬日不涸，直到今天，依然滋养着全村百姓。石匠则是要求将两块石头磨平合拢，中间不进菜油才算合格，刘隽师傅做了石匠的领头，这项工程几乎囊括了长阳半个县的高明匠人。
几百名工匠，十三年光阴，新屋始才落成。新屋设计与建造确有豪门气派，房屋设计为方形天井，包围式院落，土家族叫四水归池。单元连体互通，并列七个天井，五个朝门，房屋一百间，实在算是一个宏大的建筑群落了。据说新屋落成之后竟惊动了朝廷，如果是进深五个朝门的建筑就有谋反的嫌疑，那是要砍头治罪的。
新屋青砖黛瓦，封火山墙，木质内装。两进，穿斗式构架结构。前檐明间设双扇板门，两次间设窗，明间大门上设有砖砌牌坊式门楼，两次间立面为三花山墙，左右对称。左右间与中间正房之间设有小门，门上也设有砖砌牌坊式门楼。门楞、门坎、过道地面、墙棱、天井、台阶、赏墩、栏杆均用青石、红砂石或花岗岩铺砌镶嵌，室内门、窗、内壁均为木刻雕花，门窗为青铜饰件，门罩和窗棂上饰以砖雕。整栋建筑饰以人物、虫鱼、花鸟、龙凤、仙鹤、虎豹、狮牛、麒麟、祥云等图案，木石雕刻多为镂空，件件栩栩如生，精美异常，其工艺达到了那个时代的巅峰。据说石雕都用新布打磨，棉套包裹搬运，门前那铮亮的石鼓至今照人影依然须发毕现。
新屋所用石材取自后山一道高岩。墙基先用一丈来长的条石砌成两米高的石墙，内空实以石碴，再用桐油石灰和陶瓷渣和匀，用瓦刀剁实，嵌合理平后刷上桐油，其坚固度赛过水泥地面，历经两百多年地面依然光洁如新。有一间屋的地面有当年贺龙红军驻扎时用火的痕迹，除光泽度略差之外，其它并不见异样。这一百间房子只有一间全是粘土地面，那是专供生孩子用的，传统说法孩子要接地气才好养活。
楼板凸凹对接公母榫缝，再涂以生漆。学大寨的时候放炮造田，一个石头打坏屋瓦，半个月后主人才发现楼上有半尺积水，建筑质量可见一斑。房上双层布瓦，全用桐油石灰粘合而成，至今依然原装原样。
家运长短，木匠一锤定音。
新屋建造历经徒子徒孙三代工匠才告完工。在他家，木匠师傅吃鸡总不见鸡腿，断定老板吝啬，于是略施小计，把正堂的柱子倒放一根，正放一根。师傅完工回家，发现行囊中多了一个包裹，原来是老板娘把鸡腿攒了让他带回家去。师傅心生愧怍，于是借丢失工具之由返回主人家中，在那两根柱头上各敲三十下，口中念念有词：倒发三十年，正发三十年！时间向前推，三十年发过了，后推三十年，幸福到顶了。如果没有鸡腿及时救赎，这木柱一倒一正，一正一负回到原点，幸福账单就彻底清零了。时下有个词叫“负增长”，官员特别喜欢，虽然是负，毕竟是增长了。如果不是天才，我就怀疑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不是从木匠那里得来的灵感。解放时，寅新佬的后代中只有一个富农，其余全是中农，至今也没有富豪再现。可见，这世上并没有长发其祥的风水。
因为一女人，其兴也勃焉。
田家的兴衰，与两个人有关，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这个女人，就是田正寅的小老婆。他小老婆一双大脚，人也长得不俊，可是旺财旺夫。自娶她进门，别人就望见他家屋后天天有十三只白色山羊，有人说那是田家银窖。建房平地基的时候，在别人眼中，只是一块顽石，她竟认定就是一块金砖。还有一次，丑媳妇在清江边捡到一条十几斤重的白甲鱼，背回家一看，竟是条银子鱼，而且天天长个儿，田家自此蒸蒸日上。田正寅的大老婆非常强势，连正寅也惧她三分。新房落成之后，趁田正寅不在家的时候，丑婆娘便被大老婆撵出门外。小老婆只带走了家中那匹白马，据说，那是一匹金马。后来这丑媳妇嫁到了资丘杨家，杨家从此大发，而田家自赶走了丑媳妇，银窖不见，家道便开始衰落了。
田家的繁荣，每每总会拿丑媳妇生财说事，我想或许是个障眼法，如果媳妇真是摇钱树聚宝盆，傻子才会将她扫地出门。有人说他曾打劫过一个富豪，可这是好信口开河随意乱说的？
田家流金淌银的生财之道，或许是一个永远不能破解的谜团。
因为一男人，其衰也忽焉。
这个男人，就是正寅的小儿子。田正寅最心疼的是他的小儿子田吉南。吉南很小的时候，母亲为他算过一命，算命先生虽是“瞎说”也是实说：你这儿子命中注定还要讨几年米呢！他老婆自然坚决不信，凭我偌大家产他一生也受用不尽，于是愤然而去。后来在分家的时候就格外偏袒小儿子，决不让算命先生的预言成真。其实这命谁也会算，因小儿子过于娇纵，不谙世事，好吃懒做，坐吃山空，还染上抽鸦片的恶习，“兴家好比针挑土，败家如同浪推沙”，万贯家产也容易败完。非但如此，他还近乎傻气，穷人种他的地缴纳田租，他说你们怎么年年给我送粮食来呀？别人说，我们种着您家的田啦！他说：你们种吧，明年不要再送粮食来了。第二年，别人就真不送了。为抽大烟，他家财产全部卖光，最后行乞度过余生。“富不过三代”，是预言，也是诅咒，田家的衰败，不幸被古人言中。
在田正寅五十六岁的时候，上演了人生最后的奢华。他死后葬在沙咀，陵园占地四亩，三面环水。陵墓四角建有钟楼，每至夜晚，江风吹过，悠扬的风铃声便在天池口的上空回荡。文革中，墓碑遭到毁灭性破坏，清江隔河岩水库建成以后，整个墓地全部葬入江底。
清朝末年，新屋遭遇了一次罕见泥石流，天井被冲毁了两个。文革中，新屋再遭劫难，精美的木雕石刻被全部砸毁或铲除，这比八国联军的洗劫更让人痛心和耻辱，因为是我们自己亲手毁掉祖先留下的智慧遗产。因文物意识淡漠，这些年，在岁月的驳蚀中，劫余文物因保护不善而渐失容颜，而今尚有五个天井四个朝门保存基本完好。
三
近些年，新屋渐引起了有关部门重视，资丘政府每年会划拨一些维修款项。田氏后代贞字辈田天等有识之士还邀请武汉电视台以新屋为背景拍摄了MTV《幺姑姐》,以期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和帮助，相信新屋一定会得到拯救而焕发出新的光彩。
因为采访“新屋”，前不久，我去了一趟布湾。一条简易公路通向村中，玉带般的清江从村前流过，村子两边青山如黛，石峰如林。砖墙“新屋”，土墙老屋，几缕炊烟从青瓦屋面飘过。冬日的暖阳下，家家门前整齐码放着过冬的柴爿，满山墙悬挂的金灿灿的包谷砣子是庄稼人开心的笑脸。山村就像刚走过的那位村嫂，素面朝天，抱诚而守拙，恬静而安祥。村边一株银杏，七个人合抱，手指还扣不到头，少说也有一千多个年头，可以想见村子的古老了。“新屋”里住着十三户人家，全是寅新佬的后代。同中国大多数乡村一样，年轻人外出打工谋生，孩童去镇上或是更远的地方上学，村里中老年人居多。走进一个院落，见到四位老人在晒太阳，一问，居然都是八十多岁，一位已九十有四，真是不可思议！其中有我一位亲戚，是镇上干部，退休二十多年了，依然神清气爽，耳聪目明，齿不落，腿不酸，看来百岁可期。他镇上有房子，我问怎么不去居住，他笑而不语。我突然想到李白的《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难道他会与古人的意趣不谋而合？
作者简介：
周碧麟, 湖北长阳人，土家族。大学文化程度，文学学士，高级讲师，宜昌市第一、二届高中语文学科带头人。197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散文百家》、《三峡文学》、《中国教育报》等报刊，有作品入编《当代散文精品》、《夷水散记》等文集，有《推磨谣》、《走不出你的情怀》两部散文集正式出版。是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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