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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天云:柴客

马天云:柴客

盐从卤水到成品的熬制过程中,需要大量的燃料,这燃料在过去只有柴禾。盐川寨南面的盐场沟满山满洼生长着名目繁多的乔木和灌木,那些专门为盐灶上供给柴禾的居民被称作柴客。多年以前盐川寨“万灶青烟”的盛况,与这些柴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柴客们都是居住在盐场沟深山老林中的穷苦人,砍柴对他们而言是一桩轻车熟路的事情。山里人虽然衣衫褴褛,时常食不果腹,但家家都有码得比房高的柴摞子,家里的热炕暖火是柴客们最大的荣耀。

柴客们先一天进林砍柴,然后将柴禾从林子里连抱带扯拖到山下的空地上,再砍来一些棉柳枝条,用脚踩住柳梢,用手在柳梢根部使劲转动,将柳梢拧曲成捆绑柴禾的腰绳,在柴禾两头各缚上一根,这样一捆柴禾就成型了。一天下来,身强力壮的柴客能砍到几十捆柴禾,身单力薄的也有十几捆的收获。沿着朱家河流淌的河床,从盐场沟通往盐川寨的道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柴客们天麻麻亮从家里出发,将柴禾根部朝下背在背上,这种背柴的方法叫做“立立背”。一路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和或急或缓的溪流,柴客们的草鞋被磨破了,脚掌被石刀划开了血口子。为了能多换几个铜钱,柴客们觉得再苦再累也是理所应当。一路走走停停,天大亮的时候,柴客们陆续聚集在盐川寨的柴市上,等待他们的是各家盐灶的挑拣和讨价还价。

乡下人逆来顺受,好像天生就是被城里人哄骗的。盐川寨的柴市,就暗藏着好多专门针对柴客的古怪。随着柴客队伍的逐渐壮大,柴禾的价格却一天不如一天。这里有一个不成规矩的规矩:在商讨柴价时,不允许柴客与第二人议价,在买家明确表示不买后,才准许与第二个人商量。就这样,好多柴客等到天黑,也没有人来买,只好将柴禾低价抛售给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们。这帮闲害子就这样长期坑害柴客,从中渔利。

盐川寨的最南端是与盐场沟的连接处,急湍的朱家河上有一座水磨坊。因守磨的这家人姓赵,这里被人们习惯性的称为赵家磨,时间一长,这个称谓就成了沿用至今的一个小地名。看磨的是赵家的主人,六十岁上下年纪,留着长长的满须。盐场沟里出出进进的人们不论长幼,都叫他赵爷老汉。赵爷为人十分仗义,他对这帮穷苦的柴客更是关怀备至,赵家磨自然就成了柴客们心灵的驿站。柴客在镇子上不幸的遭遇,让赵爷十分恼火,他决定要为柴客主持公道。

日照三竿的时候,盐灶上专门收购柴禾的,柴市上闲转悠的柴霸都陆续来到了盐川寨的柴市上。令人吃惊的是,这天没有一捆柴来卖,自然也见不到一个柴客!这倒是哪门子出了邪?正当人们疑惑不解的时候,却看到赶了早集的柴客们三五成群地往回走,几个耐不住性子的收客连忙撵上去好奇地问,你们今天咋不卖柴?

老早就买了!柴客们冷冷地撂下这句话后自顾往前赶路,他们懒得搭理这些脑筋向核桃格格一样多的收客。

“卖给谁了 ?”收客后屁股追上来问。

“赵家磨的赵爷老汉……”柴客们头也不回地应。

这真是大白天闹鬼了,他赵家磨要这么多柴禾做啥?盐灶上柴禾不多的几家想探个究竟,急匆匆赶到赵家磨。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几个人都傻了眼,赵家磨对面的河滩上柴禾堆成了几座山!仔细一瞧,干柴和湿柴、大捆和小捆分得清清楚楚,码得整整齐齐,他们见到赵爷老汉后急切的问要干吗。赵爷笑呵呵地说,磨房破了准备翻修一下,湿柴编笆子墙,干柴当棚材盖房顶。

一个灶户着急了,央求赵爷让一些柴禾给自己,赵爷半天没有吱声。见这家伙赖着不走,赵爷终于开了口,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让就让你几捆。这价格吗,干柴是干柴的价湿柴是湿柴的价,大捆有大捆的价小捆有小捆的价,我也不多要你也不能少给。那家伙高兴得连忙向赵爷鞠躬道谢。他雇来好多人从赵家磨背走了不少柴禾。

盐川寨盐灶的柴禾没有断顿,赵家磨的磨房始终得不到翻修。就这样赵爷老汉收柴,然后又让给灶户,天天收天天让,盐川寨的柴价终于稳定了下来。这些灶户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一堆柴雇人从赵家磨背到盐灶上,又得搭上不少铜钱。

这样一来,那些专门在柴市上糟践柴客的柴霸没有了好处可得,在弄清楚赵爷老汉的意图之后,他们非常气愤,决定要让赵爷老汉吃些苦头。于是,几个柴霸摸着天黑,偷偷溜到赵家磨,用大铁锤将磨房的磨轮砸的支离破碎……

第二天,柴客们放下柴禾,来到赵家磨,一见到破损严重的磨轮,大家就明白了一切。来不及顺一口气一个个抢着钻到磨轮下,进行修补。大家虽然没有具体的分工,但是各执其事,不大功夫就修好了磨轮。柴客王五还回家一趟牵来了自家的大洮狗拴在磨房前。柴客们觉得付出再多也报答不了赵爷的恩情。

替穷苦人抱打不平的赵爷老汉,最终没有逃过柴霸们处心积虑的报复。穷凶极恶的柴霸们,在那个黑灯瞎火的深夜,点燃了柴客们堆放的柴禾,将赵家磨和它的主人在睡梦中烧成了灰烬……

那是盐川寨最悲怆的一幕。当柴客们身背柴禾踩一路露水,汗流浃背地来到赵家磨跟前时,眼前残忍的场面,无异于在他们心口子上戳了一马刀。柴客们顾不上卸下背上沉重的“立立背”,齐刷刷跪在灰飞烟灭的赵家磨对面,悲痛的哭嚎声盖过了朱家河的呜咽……

“老天爷,你不是说行好得好吗!这话咋就在我们穷人身上不显灵哩?”

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柴客们小心翼翼地将赵家磨燃烧的灰烬一捧一捧掬着,放到一处用手挖好的深坑里,然后用手掩埋,并垒砌了一个高高的鼓堆。在所有柴客心中,这就是赵家磨和赵爷的坟墓,赵爷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在赵爷坟墓的对面,柴客们将早上从盐场沟里背出来的柴禾,干柴垫底,湿柴盖顶,码起一座好大的柴禾堆,然后跪在柴禾周园,各自点燃面前的柴草。在柴客们单纯的内心,他们点燃的是对赵爷的祭奠,更是对柴霸们的挑战。不就是为了几个油迹垢串的臭铜钱吗?我们不要了,谁也休想拿走!

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柴客们沉浸在赵爷惨死的悲痛之中,任何人不愿再去砍柴,他们自责说,都是这些柴禾葬送了赵爷的命。每一名柴客都是柴霸的帮凶。

赵爷的去世,对盐川寨无疑是釜底抽薪。盐灶上没有了柴禾,卤水就无法熬制成白花花的盐头和盐砖;产不出盐,盐川寨就是一潭死水。几个柴霸,听闻柴客们埋葬赵爷老汉的事后,吓得脸色煞白,一个个东躲西藏飞展了。灶户联合起来找到衙门口,衙门也深感事态的严重,这要是连续几天不出盐,上头怪罪下来那还了得?于是衙门派师爷到柴客家游说,劝柴客们不要跟钱怄气,请柴客们再度出山。柴客们心里明白,盐场沟里的人们一旦离开柴禾,根本没有其他活路。柴还要砍,还要卖,但绝不能让赵爷白死。

柴客们提出的要求是,将盐川寨的柴市撤到赵家磨,柴的价格按赵爷生前定的价格交易,干柴、湿柴分开卖,大捆、小捆有差异。衙门为了各家盐灶的正常运转,答应了柴客们提出的全部要求,并在赵爷的坟墓前新建了一座水磨坊,由柴客们轮流值守。

自那以后,柴客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赵家磨柴市生意兴隆,盐川寨盐灶财源茂盛。“万灶青烟”的繁荣景象,让盐川寨的子民得到了衣食无忧的实惠。

赵家磨的那盘水磨虽然在人们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但赵家磨居住的人家日益增多,其中有不少是从盐场沟里搬出来的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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