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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外婆(长篇故事)

永远的外婆(长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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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740个作品

作者:詹 文 格

外婆正式进入我的视野是十岁之后了,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一个满脸青紫,脑袋肿胀得像皮球一样的老太太出现在我们家里。老妇人颤抖着身子,牙齿不停地打战,她钻进灶房,蜷缩在灶门角里不停地呻吟。

我能想象得到,当时母亲有多么意外。自从十三岁离开外婆,此后母女俩一直未曾见过面,亲情被岁月冲淡,血脉随光阴而疏离。好在母亲已经是五个孩子的亲娘了,为人之母后,母亲心头少了决绝与坚硬,多了宽厚与柔软,郁积心间的垒块逐渐消解,血脉的热度转化成无声的柔情。

当年外婆把她匆匆送走的怨恨已经淡若烟云了,母亲已经懂得用一个母性的情怀来给外婆换位,来给自己疗伤。打断骨头连着筋,剪断脐带的一刻,母子有着一样的疼痛。

看见面目全非的外婆进入家门后,母亲强忍眼泪,她不想让外婆看见她流泪,母亲已被岁月的风霜磨练成了一个坚强的女人。母亲轻轻地唤了一声娘,外婆的眼泪便一涌而出,接下来母女俩抱头痛哭!一阵唏嘘过后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或许母女都明白沉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此时惟有沉默方能填充几十年来的情感空白,这种深入骨髓的记忆无法用语言来表述,所以她们保持了沉默,看似一言不发,实则已胜过万语千言。

母亲赶紧给外婆烧了一盆很旺的炭火,煮了一碗滚烫的姜汤,然后再打来一盆热水,轻轻地帮外婆擦拭伤口,梳理那一蓬乱草般的头发。

母亲的手一直不停地颤抖。她不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乡里乡亲,别人为何能下这样的毒手?!外婆头上的伤口肿胀起来,流出的血把头发浆连在一起,硬邦邦像一把沾满了胶水的刷子。额头、脸颊、脖子好多处留有乌紫,血流淤积,乌青的边缘扩散出紫色的阴影,边缘留下云彩一样的暗红,这是严重的皮下组织损伤和肌肉坏死。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刚好放学回来,母亲用灰布给我缝的书包还背在身上,我风急火燎地跑进屋,想去灶房看看母亲做好了饭没。刚一迈进灶房的门槛,我身子便猛然一震,好像突然从哪儿伸来一只大手,一把将我拽住,立马收住了前行的脚步。

我一脸惊奇,瞪着大眼,像遇见了外星人一样,怔怔地盯着这个披头散发,面目怪异的老妇好一会。老妇人的眼睛已经肿胀得只剩一丝缝隙,她努力了几次,很想给我露出一丝笑脸,但面部肌肉绷得像鼓皮,浮肿起来的皮肤闪着可怕的光泽,就像充气太足的气球,不仅没有了一点舒展的余地,而且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让人看了十分难受。

母亲见我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赶紧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低着头,略微朝前移了那么一小步,然后站着再也不愿动弹了。此时听到母亲小声对我说:伢儿,过来呀,过来呀,快叫,快叫声外婆!

事情太过突兀,我一下无法适应。这个面目怪异,从天而降的外婆来得太过突然,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心里没有一点接纳的准备,没有一点铺垫的过程。我低着头,不愿叫,当然我也不敢再抬头面对那张怪异的脸膛了,严重变形的五官实在太恐怖。

母亲像个负重前行的旅人,很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再没听到她言语了。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明白,当时不愿叫一声外婆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外婆的面目实在恐怖,也许是母亲的声音轻飘飘的太过细小,细小得没一点儿力度,让我从中找到了某种犹疑。母亲的话显得底气不足,那样的口吻似乎是在与我商量或者吁求,与平时说一不二,毋容置疑的口气判若两人。

十来岁的男孩正处在一种羽翼渐丰的叛逆阶段,如果再小几岁或许就会毫不犹豫叫一声外婆。小孩子没有明显的爱憎与分辨能力,父母怎么说,一定就会照着怎样做。而十岁之后,就有点不太一样了,究竟哪儿不一样呢,也说不清楚,总之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尽管还是混沌初开,认识肤浅,对复杂世事没有正确的判别能力,但此时脑海里已经塞进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个人意识。

当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一场接一场的批斗会,在幼小心灵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加上学校师生对运动的狂热,使我们那一代人在小学阶段就有敏感的政治嗅觉和模仿天赋,我们班上就有几个同学写过校长的大字报。阶级斗争一统开下的意识形态已经渗透到我们的心灵中。我感觉自己的外婆不应该是这般模样,我无法接受这个模样丑陋,浑身肮脏的老太太成为我的外婆。

我不懂得,当初自己对外婆那种态度,不知给她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伤害。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好像每个人对外婆都有鲜活的记忆。在别人关于外婆的口头叙述或文字记载中,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宽厚、慈祥、温馨和美好的。这个世界上无一例外,每一个人都深爱自己的外婆,亲近自己的外婆,思念着自己的外婆。

如此说来,我成了群体之外的另类,不说把外婆视为狼外婆这么恐怖,至少与外婆有很深的隔膜。长期以来,关于外婆的话题似乎成了我内心的隐讳,只要有人谈起外婆,我总是悄然回避,觉得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就像麦芒刺进衣服,外面了无痕迹,内面却真实地存在,说不定哪个时间就会在我的肌肤上猛扎一下,让我记住那种隐形的疼痛。

这种痛感除独自感知外,无法与外人道也。那时少年轻狂的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外婆,更没有关爱过外婆。小时候听大人说:外甥狗,摇着尾巴走。当时根本不明白这话的内在含义,在乡村人眼里,外甥天生是向外的,就像一条养不亲的狗,它吃饱喝足之后照样会摇摇尾巴远走高飞。

外婆不在人世之后,我以为关于外婆的话题不会再显得那么沉重,但是我完全错了,血脉亲情是无法洗刷的东西。不惑之年再来追忆外婆,除了痛悔和内疚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每年清明节、七月十五中元节,焚烧写满先人名字的纸钱时,我就会想起这些流淌在纸页上的祖先:"外婆黄凤梅冥中受用"、"阳凡外甥处具财袱五大包"。土黄色的表芯纸封套上用毛笔竖写着几行小楷,横平竖直的文字像一道直逼而来的刀锋,在我面前闪电一样蔓延开来,成为心底一道无法修补的暗伤。

外婆在世时,我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当然我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收入,只是个穷学生,但至少没有过那份心意,哪怕是画饼充饥式的也没有。现在她入土多年了,自己却大把地给她"烧钱"。面值亿元的冥币,成堆的金银财宝,纸糊的豪华别墅,望着这一堆虚拟的财富,我的心越发感到沉重。

面对亲情竟然虚伪到这种程度,真让自己吃惊!每当这个时候,我感觉真实的生活正被世俗的外力所牵引,渐渐坠入一种虚无冷漠的境地,我为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

开春的时候,那条游蛇似的小路腰带一般隐藏在山间,那是一条通往外婆墓地的通道。这些年路旁边伸展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径,小径上荒草萋萋,很久没有行人的脚板踩过了。站在路口,望着脚下一堆馒头似的荒冢,我突然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不仅脚下这条小径通往墓地,世间所有的路,其实最终都是通向死亡……

外婆的墓地选在一块背阳的山坡上,坡度很陡,且紧邻一条自东向西的小河,我不知道这是谁选的墓地,这样的墓地为后来的事件埋下了深深的伏笔。我更不明白,这条小河为何会从东向西流淌?我们的雄鸡版图属于西高东低,多少大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不息流淌,然而这条小河却自东向西而去,这是不是某种宿命式的象征?

每当站在清冷的墓地,除了忏悔,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给死者一丝一缕的安慰,但面对强大的现实,我又不得不极力为之。清明不扫墓,鬼节不烧纸,在乡村被视为绝后的孤坟。

孤坟野鬼,这是逝者的不幸,后人的耻辱,子孙的不孝。只要还有一丝血脉在延续,我不敢让逝去的亲人成为孤魂野鬼。尽管阴曹地府是人类的虚构和想象,那是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地界,可是谁也背不起遗弃亲人的骂名。

正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才加深了血脉亲情的延续,无论你漂泊多远,位居何处,每年清明节,子孙们都会千里迢迢赶回故乡。祭奠离世的先人,能做的也只是上一把土,供一炷香,完成一个心愿。

远道而来,完成这个简短的仪式之后,便会沿着长满杂草的山坡,告别乡土,返回喧哗的城市,等待下一年这个节日的到来。人生就在这样的轮回往复中慢慢将生命耗尽,完成一代人与另一代人的替换。

我那外婆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外婆,无论她的性格与命运,都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和另类的属性。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她的复杂性与多义性成为那个特殊年代中的标本式人物。

我动笔之前,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的外婆,但翻遍《辞源》、《辞海》、《现代汉语词典》,均未能找到合适的词语,感觉哪一个词语都有难以准确而全面将外婆概括。

外婆的坚韧、孤独、率性、童心,隐忍,外婆的愁苦、忧伤、疼痛全都活在那些入世的词语之外,任何一个词语用在她身上都过于简单,过于随意。

外婆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把自己仅剩的半升大米送给了一位带着孩子沿村乞讨的妇人。那对母子当时饿得双眼发绿,浑身浮肿,拄着棍子,东倒西歪,连路都走不稳了,外婆看着便流泪,于是把家底全掏了出来。把米送了人,自己一家却吃了半个多月的苦菜。

外婆一生极其坎坷,命运一路阴霾,就像穿行在漆黑的洞穴,尽管她在洞穴里左冲右突,但最终也没能使她见到多少光明。

外婆是一名黄花闺女,命运却安排她嫁给一个再婚男人。男人身体不好,前妻还落下一个脾气很臭的女孩,稍有不随她意,便以死相逼,常常弄得外婆措手不及。

外公因这事没少教训过外婆,外婆就是挖肝掏肺给小家伙吃,她也毫不领情。左右为难的外婆常常受这种夹心气,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外婆嫁到外公家来没有享过一天福,厄运倒是接二连三地降临到她头上。嫁过来不到一年便生了我母亲,早产的母亲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几乎没离过药汤,平日里一场感冒也弄得一惊一乍的,没少让外婆操心。

后来农村开始划成份,外公家因为田土较多,而且还雇了长工和短工,被定为剥削阶级,划为地主。划为地主之前,苦心经营家业的外祖父已经离世一年多了,很自然地主的罪名便落到了外公头上。

外公却是半个书生,不知是生性胆小,还是身体确实经不起一丁点儿风浪,只揪斗了两三次,就彻底趴下了,不出半年便大口吐血,一命呜呼!那年我母亲才五岁。

那个年代,成份就像无法洗刷的胎记,已经渗入了这个家族的骨髓,出身问题是头等大事,事事都被它左右,地主成份不可能让它无故消失落空。从此地主婆的名份就由外婆这个本来毫不相干的女人背负着,而且这一背几乎就背了一生。

难怪人们说自古世事三懵懂:天上打雷一懵懂,蛤蟆跳井二懵懂,姑娘嫁人三懵懂。姑娘嫁人全凭运气,那年代没有什么恋爱交往,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好是坏,全凭运气。女人认命,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说到婚姻,时至今日也没有多少改观,它仍是一件风险极大,成本极高的事情,就像一场赌博,押上去的往往是一生的幸福。好的婚姻能造就人,不好的婚姻却能毁灭人。

外婆嫁进这个门,再怎么着也得认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外婆不仅每天要下地劳动,而且时常要遭批斗。那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作为一个女人,在外头折腾了一天,回家还有一大堆家务活等着她做。

每天清早起床,不到深夜别想休息,日复一日,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晚上躺在床上一身酸痛,孤苦无奈的外婆,除了搂着我不谙世事的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外,连个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有谁能理解,那些漫漫长夜,外婆是怎样熬过来的……

外婆除尽了一个女人应尽的义务外,还把一个死去的男人逃避掉的责任全部承担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外婆那个时候有没有偷偷哭过。

在她的周围,外婆找不到一丝怜悯,半点同情。那汹涌的苦水日复一日在煎熬、浸泡,使外婆具备了超凡的忍耐力。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那是一种双重挤压,不仅对肉体折磨,而更多的是对精神摧残。

那个年代,为此而寻短见,或者发疯发癫的不在少数。外婆却不急不恼,无论是批斗,还是带惩罚性的劳动,她都默默地承受,再多的苦水她都咽进了肚子。

外婆就像一块吸水能力极强的海绵,把所有的苦水都吸进了内心。外婆的忍耐能力是我们所有亲人当中最强的一个,这一点许多男人也望尘莫及。如今生活在太平盛世,仍然愁肠百结,唉声叹气,房子倒是越住越大,心眼却越来越小。

尽管外婆虚心接受改造,诚恳接受批斗,但大队支书、生产队长还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对外婆存在诸多的不满,每次批斗都要找出外婆一大堆罪行。

某个黄昏,外婆到镇上买煤油,回来时走的是一条小路。外婆看到供销社老陈的瓜棚下挂着几只拳头般大小的南瓜,这种普通的农家蔬菜,其实自家的菜园中也有,但不知何因,她竟一时兴起,忍不住伸手摘了一只。

外婆正准备将小南瓜藏进布袋时,在不远处菜地里锄草的老陈看到了,他风快地冲过来,一把揪住外婆,大骂:你这个贼婆!地主婆!真是胆大包天,敢偷老子的瓜……

这事对于外婆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从此地主婆头上便多了一项罪名,贼婆!批斗的时候人们下手更狠更毒了。

外婆这是为哪般呢?!一只青南瓜,不是啥稀罕物,自己家也种了不少,她偏偏去伸这个手,这不是惹火上身吗?外婆这种小孩子般的行为真让人匪夷所思。

让外婆吃了更多苦头的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嘴巴,二是相貌。她矛盾的性格表现在这里,多数时候她属于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快言快语,直抒胸意。有时她又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真是该说的她偏不说,不该说的,她不受大脑支配,一不小心就从嘴里滑了出来。外婆这性格给自己招来了不尽的麻烦。

比如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好不好,某位妇人偷了某位汉子,她总会当着别人的面,竹筒倒豆子一般。她不知道隐藏,不知道拐弯抹角。

祸从口出,外婆终于给自己招来了好几顿毒打。一次散了批斗会,她摸黑从外面回来,路过村口张寡妇家时感到口渴了,想进去要口水渴,她刚一踏进门便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

大队支书正衣衫不整地从张寡妇的屋子里钻出来,当时支书出门时用力咳嗽了两声,这算是有意提醒她了,但外婆偏偏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几天后一不小心把事情说出来了。结果当天晚上支书就手握又粗又长的竹烟杆,对着外婆的脑瓜擂鼓一样,狠狠敲了几下……

还有一个原因是外婆的相貌,有人说,外婆天生就像个地主婆。我不知道地主婆该是啥样,只从电影里,从连环画上看过地主婆的模样,那个模样还真与外婆有几分相似。

首先是肥胖,外婆身材不高,但四肢肥胖,肚皮浑圆,脸盘如面瓜,走路活像只养肥了的母鸭,左摇右摆。在那种缺吃少穿的年代,外婆的肥胖是怎么来的,这几乎是个迷团。

听人说外祖母是个精瘦的女人,思维清晰,世事洞明,说话有条有理,分寸拿捏恰到好处,颇受乡邻敬重。很显然,外婆的肥胖并非遗传。

外婆还有一处最具特色的地方,那真是让人过目不忘。她右眼皮上长着一个圆形的肉蒂,那个肉蒂很像旧时候老人对襟衣服上的布纽扣,如果现在来形容更像电脑上打出来的宋体单引号。

倒悬的肉蒂像一声惊叹,让人一眼就记住了这张脸。圆圆的肉蒂悬挂在眼皮上,把眼睛这扇完好的窗户给堵塞了。多年后,姐姐上幼儿园的儿子给外婆取了个很搞笑的名字:蒂蒂外婆。从此,小孩子背地里都叫她蒂蒂外婆。

外公过世好几年了,外婆并没有改嫁的想法,也很少有男人使她动心。看着她日子艰难,后来在亲友的撮合下,让外祖父的大侄子,也就是外公的堂弟上门招了亲。

别说在那种艰苦岁月,就是在当今衣食无忧的年代,一个家庭没有男人的支撑,也颇显艰难,就像一栋房子抽走了顶梁柱,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

男人入赘后,外婆倒是轻松了许多,不过批斗时还是喜欢把外婆推上台,新来的男人还没有急着动他。两年后,外婆又生了一个女儿。此时,外婆身边已经是三个女儿了。一个家庭,经历过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情况显得特别复杂,加上外婆这种直炮筒一样的脾气,想处好这种关系几乎不太可能。

三个女儿都不是同一父母所生,而且性格相差甚远,特别是大女儿,父母均已离世,对自己称呼为婶婶和叔叔的父母,根本谈不上感情,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并不是这两个人的血液。

外婆为了缓解这种关系,给大女儿找了婆家,几年后母亲也送出去给人当了童养媳。家庭负担减轻了,又有男人撑着,日子好过了许多。男人是棵挡风的大树,站在树下,外婆感到不像从前那么风雨飘摇了。

如果命运能顺着这样的轨迹行走下去,那么外婆一生也就不至于太过孤苦、太过动荡。可是谁知外婆五十五岁那年,男人又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匆匆离世。

第二个男人过世之后,人们对外婆的态度明显冷漠憎恨起来。本姓本族,左邻右舍都视她为扫帚星,无论男女老幼,对她都是恶言恶语,冷脸相向。特别是大队支书,一直怀恨在心,批斗会上对外婆出手一次比一次狠毒。

寒冬腊月,把她派到水库工地上去劳动改造,既要上工挑土,又要到食堂帮厨洗菜,满是皱纹的脸上、手上全都冻烂了。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洗菜刷碗,手指冻得又红又肿,人们对这些视而不见,没有哪个人产生半点怜悯,对于地主婆个个都显得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工地上阶级斗争抓得更紧,隔三岔五就把地主富农分子揪上台去批斗一次,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每次批斗都把外婆当成典型,让她脖子上吊块纸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婆黄凤梅!

台下人都说这是个万恶的地主婆,命硬如刀,天生就是个杀夫相,接连克死了两个男人。人们把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转化为阶级仇恨,大有将外婆批烂批臭,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势头。

那段日子,外婆见不到天日,但是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外婆连这样的折磨都能忍受,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外婆的忍受在某些事情上还是有限度的,能忍的她全忍了,不能忍的决不苟且。无论是谁,只要触动了她那根痛感神经,她就会不顾一切,霍出去跟人玩命。

春上种菜的时候,因为两只下蛋的母鸡毁坏了队长家刚出土的菜苗。队长老婆回来二话不说,一棍子便打死了外婆下蛋的母鸡。结果两个女人大吵大闹起来。

开始也就是一般性的对骂,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后来队长老婆感觉自己没有占到住上风,于是语气一下变得恶毒起来。他骂道:"你这个地主婆,孤老鬼,贫婆×,犟么嘴呀!你是个绝后的货,你争这争那,你争个啥?你争块棺材板!你灵牌都没人端,死了两间破屋都要分给别人家呢!"

外婆吵架本来也算个高手,可是被队长老婆这么一顿羞辱,身子立马就僵住了,牙关紧咬,一股钻心的浊气壅塞于胸前,像鸭子吞田螺,抻长脖子,憋得半晌发不出声来。那女人见外婆被她噎住了,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恶毒的话像炮弹一样攻打过来。

外婆的脸先是死白,后来变得铁青。她突然头发一甩,发疯似的窜了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队长老婆的头发,然后劈头盖脸就是几掌,队长老婆被外婆打得昏头转向,眼冒金星……

队长老婆后悔自己一时轻敌,小瞧了这个被人踩进了烂泥坑中的地主婆。她根本不相信她有这个胆量,搞突然袭击,居然敢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人民群众。外婆把队长老婆撂倒在地,呸了她一脸的痰,然后扬长而去。这一刻,外婆感到气流通畅,脚步轻盈,浑身舒爽,终于洗雪前耻了。

队长老婆可是泼辣尖酸出了名的婆娘,外婆敢对她下手,这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出工归来的队长来了个以牙还牙,一手揪着外婆的头发,朝村口倒拖,他要把她拖到晒谷场上去批斗。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尽管队长大呼小叫,上窜下跳,忙乎了一阵,却只招来了几个老人和孩子。人们稀稀落落站在不远的土坡上张望,女人借故做饭,缩在灶房里直乐,终于有人为她们出气了。

批斗会还是没能开成,队长很扫兴,他不明白,这些出工归来的社员怎么突然丢去了阶级立场,不听他的调遣了。

队长的气全撒到外婆身上了,外婆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她一声不吭。外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后来队里派人催她出工,说再不出工就要把她揪出去示众。外婆迫于压力,只好咬牙撑着伤痛,一瘸一拐地到地里干活……

与队长老婆干仗之后,外婆的身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并没有获得半点胜利者的快意,反而像经霜的茄子,一下子就蔫软了起来。外婆的伤害并不是单对她的肉体,而是深入了她的心灵。

在乡村,一个寡妇本来就低人一等,再加上地主婆的名份,这就更低了好几等了。这些还在其次,关键是外婆只生了两个女孩,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家庭在当时的乡村被视作绝后户,死了没有人能续上香火血脉,连一些破烂家产也常常被外人瓜分。

这一点对外婆来说倒是致命的打击,它对外婆的刺激远远超出了此前任何一次,包括丧偶、批斗和挨打。很长一段时间,外婆都没有缓过神来,想起这事就心中发冷,牙齿打战,如鲠在喉。

外婆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年近六旬的老寡妇了,想生育已是下辈子的事,不想成为断香火血脉的绝后户,唯一的方法只有找个儿子过继门下。

外婆决定用这种移花接木的方式来获得儿子。那段时间她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亲友关系,四处打听,终于在磨坑大山沟里找到一个愿意过继的儿子。外婆欢天喜地,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为了把这个年满18岁的男孩接纳门下,请老先生在红纸上用半古半今的文字写了过继帖,给儿子取了名为德世。意思是要让祖德流传百世。

有了儿子,外婆显得精神焕发起来。清晨和傍晚,工余之后,外婆便带着嘴上刚长一圈绒毛的儿子,到外面去溜达,儿子梳着小分头,身上穿着新做的衣服,在村里转悠。

外婆告诉他哪是自己的菜地,哪是自家房子。如果不是土改,这么大一栋上下三重的房子,几十个房间,全都是自己的,告诉儿子慢慢等,说不定哪一天房子就归还了。

外婆眼睛发亮,脸上放光,在人前第一次有胆量抬起头来走路。外婆当时的神态很像现在别墅区里遛狗的贵妇人,浑身充满自豪。

儿子的到来让外婆感觉日子有了奔头,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平时不管如何挨批挨斗,她都能忍受,回到家里心里感觉暖烘烘的。繁重的农活之后,她还要回家洗衣、做饭、种菜、喂猪。

儿子20岁那年,给他娶了房媳妇。这个媳妇同样是从大山里娶来的,那个时候山里是吃红薯度日的,能够嫁到平原地带,嫁到种稻谷吃大米的地方,自然算是高嫁了。所以女方也没有嫌弃什么地主成份,想着毕竟是从糠箩筐跳到了米箩筐,怎么想着都合算。

外婆过继儿子后其实没有享过一天福,反而生活质量不断下降。因为儿子结婚后,接二连三地生孩子,有了孙子外婆更高兴,盼的就是人,现在有了人,她觉得自己终于为这个家庭续上了香火血脉,所以整天洗着屎片尿片,心里头也是乐呵呵的。

儿子第一胎生的女孩,孩子生下没有奶,靠喂米浆喂养。外婆一天数次转动那块沉重的石磨,洁白的米浆像乳汁一样,从磨齿里汩汩溢出,然后用纱布过滤,上笼蒸煮,几个小时一次,不厌其烦地干着。特别是冬天的晚上,天寒地冻,一个晚上要起来五六次,外婆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小孙女是外婆一手带大的,眼看着开始咿呀学语,稚动稚气地喊着奶奶。很快儿子又生了第二胎,二胎是男孩,外婆更是如获至宝,喜笑颜开,悉心照料。孩子一个个长大,家庭矛盾也随之而来,看似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积压久了也就生出怨气,外婆与儿媳的关系不断恶化。

外婆那张嘴直来直去,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偏偏儿媳的嘴巴天生曲里拐弯。骂人都像唱歌,说起事来跟翻书一样,一览千章。如果儿媳妇有点文化,能写文章,那一定是妙语连珠,火花四溅的,相信每篇都是文采出众的锦绣华章。

较量过几次,外婆知道不是对手,只好甘拜下风,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村里人给儿媳妇取了外号,"线车子",为了顺口,后来干脆省掉了线字,直呼车子。意思是她嘴巴像纺线的车子,一天到晚呼噜噜转个不停。

车子媳妇喜欢串门,别人知道她们婆媳不睦,于是不怀好意者故意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结果不出两年,婆媳就天天吵嘴,摔盘砸碗,最后外婆被逐出家门。工于心计的儿媳来了个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外婆本来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出走的,她自己也没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她只能痛在心里。既然引狼入室了,就只好哑巴吃黄连。俗话说:田要深耕,子要亲生。成年后过继的儿子,没有半点血缘亲情,说儿子顶多是个名义,终究是靠不住的。

车子儿媳颇有表演天分,她向外展示的绝对是一个贤慧孝顺的女人形象。外婆说要离家时,她站到门外,大着嗓门拼命挽留。她不同意外婆出走,就是讨饭也要她呆在这个家里,要不外人会怎么说她?!她可不愿落个赶老娘出门的恶名。

外婆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对老天说:这是我自己要走的,是我自己不愿待在这里了,与任何人无关!

车子媳妇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要让大伙看看,自己可是挽留过她的,是她执意要,她要走我也就没有办法啦!

车子媳妇刚进门时还是很收敛的,她知道先夹着尾巴做人,再从长计议。那段日子婆媳关系很和谐,当时两人也推心至腹,无话不谈。外婆怕初来乍到的儿媳妇吃亏,把村里男人女人独个给她点评了一遍。哪个男人好色,要当心;哪个女人心肠狠毒,要提防;哪个女人喜欢偷人养汉……

外婆当年跟她说的话,现在车子媳妇还牢牢地记在心里。婆媳关系恶化之后,车子媳妇就把这些沤得快要发霉的心事抖露出来。儿媳妇这一招果然厉害,让人无话可说,这不但是假手于人,笑里藏刀,更无异于借刀杀人。

一天晚上,外婆刚刚忙完家务,准备收拾一下进房歇息,突然听到门板咚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黑影冲了进来。黑影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打,拳头雨点一样落到外婆的头上、脸上、身上,外婆很快就被打晕在地。

外婆被撂倒了仍不解恨,黑影还在外婆身上狠狠踢了几脚。从里屋听到有异常响声,外婆那儿子才端着油灯,慢吞吞地出来,抬头一看是一脸愤怒的队长,见队长边打边骂:让你这张臭嘴嚼蛆,烂舌头,今天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地主婆……

儿子眼睁睁看着外婆挨打,竟一声不吭,手里端着灯盏,还轻声劝队长息怒。队长觉得收拾得差不多走了,这才转身出门。儿子把外婆扶起来,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外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外婆被打伤后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她被这顿从天而降的毒打弄晕了头,她不明白队长为何会对她下这般毒手?想想自己也没招惹他。外婆哪知道这是家鬼串外邪,笑里藏刀的儿媳从中作祟,把她当年看到队长偷队里稻谷的事给抖了出来。

外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车子媳妇却一改从前,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细心侍候。外婆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她心里迸发出来,她决定嫁人。

一个老太婆,去哪嫁人?这话说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没想到外婆还真把自己给嫁了。天上的金童配玉女,地下的瘸驴配破车,老太婆虽老,但自有老头子需要。

挨打之后,头还肿胀得十分厉害,她便来到了我们家,不久就找了一个老汉。老汉有儿子,有媳妇,家庭情况有点复杂。只能生存于简单之中的外婆,显然适应不了这种复杂状况,只呆了一年多一点,又弄得矛盾百出,再次黯然离开。

不久又找了个老头,没过多久又分开了,用现在流行在青年人之中的话说,外婆这算是闪婚。有人背地里骂外婆是老风流!说她是头嫁一碗水,二嫁一碗油,越嫁越风流。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了,风流个啥?这是被逼无奈。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开了儿子,走出了那扇大门,就是抛尸露骨也没脸面回去了。

接着外婆又找了个老头,这一次算是找对路了。老头一生单身,上无兄,下无弟,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最关键是老头脾气好得出奇,像个糯米果,一个面粉团,外婆说圆就圆,说扁就扁,不管怎样揉搓,听任安排,大小事情均由外婆说了算。

嫁给这个老头,对于外婆来说算是苦尽甘来。老头非常勤劳,家里什么都有,黄豆、稻谷、玉米、红薯,还养着一群羽毛鲜亮的母鸡和鸭子,猪栏里有两头肥猪。两个老人快快乐乐地过着幸福日子。平时吃不完的粮食就拉点上街卖,卖回来的钱一分不留,全都交给外婆。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生活,它让两个迟暮老人嗅到幸福的味道。

那几年外婆确实是过上了开心的日子,换了地方,批斗的频率也大大减少,在人前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了。

外婆日子尽管好过了很多,但一些不好的习惯还是改变不了。比如有一次她来我们家,母亲特地杀了只鸡,鸡是下午杀的,杀好切成小块放进锅里用微火焖,然后一家人一起到后山地里干活去了。当时外婆也跟着去了,在菜地拔了一会儿草,突然说肚子痛,说要上茅房,于是她一个人无回了家。

后来外婆又回来了,依然在菜地里帮着拔草,说些闲话。太阳下山之后,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母亲说收工吧!姐姐便扛着锄头往回走,回到家我们都在厅堂里换鞋歇息,等着母亲进灶房弄夜饭。母亲在菜地带回一篮青菜,在井台上洗好,拿进厨房准备炒。

母亲拿着大碗去盛鸡汤,揭开锅盖一看,发现锅中的鸡肉被弄得一遍狼籍。鸡块上有被撕咬过的痕迹。母亲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很生气,但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晚饭时把鸡块端上桌,外婆竟然连筷子也不伸,一块都不吃,说她不想吃鸡……

还有一次小姨妈的大儿子结婚,席上有吃剩的扣肉,外婆用一条手帕偷偷包了一碗,晚上说是上茅厕,竟爬起来吃了好几块冰冷的扣肉,结果肠胃受不了,泻了一身一床……

十一

外婆最后嫁的老头子叫大为,我们喊他大为外公。老头很和善,对我们也很好,我上初中时他还送过几次饭菜给我。那些菜里有很多腊肉和油豆腐,当时一群同学见了直流口水,全部围上来抢着吃。

总感觉外婆对大为外公好像并不是很好,显得不怎么关心,总是对他大呼小叫,不停地呵责,当然主要是老头耳背,声音小了他听不到。

好在老头对外婆的喊叫、唠叨,甚至咒骂并不计较,他像头老牛一样,依然勤勤恳恳地劳作。外婆只要守在家里,做好三顿饭就行了,老头子柴到灶头,水到缸。

后来老头子的眼睛突然不行了,开始只是迎风流泪,视物模糊,勉强还能在外走动、劳作,只是有时去菜地锄菜,把草留下,把菜苗当草锄掉了。再后来行动都显得困难了,在家里走动也只能依靠棍子摸索。请乡村医生来看过几次,说是严重的白内障,除非到大医院立即动手术,否则将双目失明。

老人不愿去医院,只好这样拖着,直至完全失明。老头双眼失明后,外婆的生活又重回从前。

大为外公过世之前,我和姐姐去看过他一次,我们去时他正在吃饭,已是初夏时节了,瓦罐里的霉豆腐乳已经生了蛆,他用筷子摸索着,挟了一块腐乳,我们看到上面有两只白蛆正翘着肥嘟嘟的身子在滚动。我大喊:外公,这霉豆腐不能吃了,生蛆了。

平时耳背的老头,这一次听竟然听到了,他平静地说:不怕,反正我也看不见。只见他将筷子头上活生生的白蛆送进了嘴里,然后就着米饭叭叽叭叽地嚼着,用力吞咽了下去。见了那一幕,我回来好久都在恶心,后来对故乡人无比嗜好的霉豆腐有了一种本能的排斥,也懂得什么叫眼不见为净的道理。

大为外公眼睛失明之后,身体每况愈下。那年我在外读书,中秋节后家里来信,说大为外公不久前过世了。我心里一闪,但愿外婆不会再嫁人了。

大为外公过世后,外婆有了上千块钱的积蓄。此时再次成为孤寡的外婆,又产生了先前的想法,当然不是嫁人,而是过继儿子。

小姨多次反对外婆过继儿子,说这么想儿子,她有五个儿子,可以由她挑。可外婆对小姨五个儿子好像没一个中意的,说她的儿子在街上长大,娇生惯养,还是托人从一个远房亲戚家找来一个儿子。

外婆又一次走上了迷途,也许多年前队长老婆那句断子绝孙的话,深深刺伤了外婆,以至她一生都放不下这个心结。她憋着一口气,不弄个正儿八经的儿子回来,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十二

外婆过继的儿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来了之后不仅不愿干活,而且还吵着要帮他结婚。外婆哪有能力?但是还是在尽量在作努力,可是这个时候的姑娘开始挑三拣四了,不但重人品,还挑家庭。

外婆这样的家庭有谁愿来呢!儿子便说要出去招亲。外婆来气了,刚过继的儿子,又出门招亲,这不是光山栽上树,栽树又光山了吗?儿子听说不让招亲,于是就天天吵着要外婆给他钱。

外婆先是不给,后来实在没了办法,便给了一点,这一给就成了无底洞,隔三差五就纠缠外婆。手上有了钱,他便到处找快活:打牌、抽烟、喝酒,后来相中了邻村一个死了老公,留下三个孩子的寡妇。

外婆那点钱原来是整天放在身上的,后来她知道这儿子贼眉鼠眼,天天盯着她的口袋,说不准哪天晚上睡过了头,这钱就不翼而飞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外婆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知道自己在精力上耗不过年轻人,老虎都有打眈的时候,于是把钱偷偷地塞进墙缝。外婆以为这么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其实她的一举一动,全在这个过继儿子的掌控之中。

外婆太相信自己的藏匿方法了,等她发现钱丢了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钱不多,但那是她多年的积蓄,是自己的救命钱、养老钱。现在一分不剩,全都被人拿走了,外婆伤心欲绝。

从此人就像傻了一样,说话语无伦次,不是哭就是唱,可是有啥用呢?过继儿子见外婆疯疯癫癫的,干脆屁股一拍走了人,搬到寡妇家同吃同住去了,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十三

外婆过继儿子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母亲过世后,外婆来我们家的次数也更加稀少。姐姐她们倒是常去探望外婆,给她买点吃的。特别是大姐,每次谈了男朋友都带着一起去看望外婆。

那时候外婆的脑子好像越来越糊涂了,有一次大姐带着已经结婚的姐夫去看望她,外婆见面就问大姐:这个人就是你老公啊!

大姐点点头说是。

外婆立马就说:哎呀!外甥女呀,你好没眼睛呢!这个男客一点都不标致,又矮又黑,很见老啊!你以前带来的那个男客可像个人,又高大,又白净……

姐姐被外婆弄得哭笑不得,在姐夫面前异常尴尬,她不知道外婆会这样老糊涂,当着姐夫的面嘣出这样的话来。后来姐夫对这话一直耿耿于怀,直至外婆过世他也再没登过她的门。

外婆尽管老糊涂了,但过继儿子的想法却一点不糊涂,她还在坚持,自己到了这副模样,她还不愿放下儿子。

后来外婆堂妹可怜这个受苦一世的姐姐,把自己的二儿子过继给了外婆。毕竟有一层血缘关系,总比找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过来更靠谱。

这个儿子对外婆算是不错,带着媳妇儿子和外婆同吃同住。承包的几亩稻田也年年丰收,家里养了猪、牛、羊,还有大群的鸡。外婆终于满足了,她除了吃饱三餐外,没有任何要求了。为了不引发矛盾,平时她很少干预儿子的事情。

外婆不爱动了,她大多数时间坐在厅堂的竹椅上一言不发。后来外婆的眼睛也患了白内障,什么都看不见了。没事的时候,她就摸索到那堵墙壁前,颤抖着鸡爪一样的手指,在墙缝里拼命地抠着,一块一块的泥土被她抠下来,手指抠得流血了,她还在不停地抠……

外婆双目失明后,人也变得木讷起来,衰老在她身上趁机加快了脚步,曾经肥胖的身体已经猛然收缩,整个人变得细小起来了。骨胳和皮肤之间没有了一丁点肌肉,只剩下皮包骨头,血管不再平直地顺着经络运行,而是鸡肠一样扭曲着,严重的地方,鼓得像蚯蚓;皮肤像失去了韧性的陈年草纸,感觉一碰就会破碎。就是这样一层草纸,它仍顽强地覆盖着蛇形的蚯蚓和伶仃的瘦骨,外婆的苍老好像是忽然降临的,我感叹生命真是一种奇迹。

姐姐和我一同弯下身子,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四肢,外婆的四肢像枯藤一样僵硬,牙齿已落光,可能牙龈也已经发炎,口腔中呼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头发全白了,像一把沾满霜雪的枯草,零乱地垂在她头颅的后半部。

眼珠像泥塑,盯着一个地方不会转动,她的眼睛看着是睁开的,其实这样的眼睛已成为一种摆设。眼睛确实像一扇透气的窗户,关闭之后风景顿失,那只悬挂在眼皮上的肉蒂也成了一枚被岁月风干的黑豆,已经收缩了一世的苦难与沧桑。

岁月真是无情啊!看着外婆龙钟的老态,我明白了衰老其实就是衰败的过程,尽管同样有过青春靓丽的过去,可是当所有功能丧失殆尽,一具血肉丰满的身体,在时间的烟熏火燎中成为无法卒睹的模样,世间还有什么比时光更坚利更强大的呢?!

姐姐问她想不想吃点啥?外婆摇摇头,没有发声。记忆中外婆永远都有一个贪婪的胃口,可是现在衰老也让她关闭了食欲的阀门。眼前的外婆形如枯槁,她对世界好像再没有了任何兴趣,没有了丁点欲望,剩下的就是一呼一吸的生命体征。

外婆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无声无息地走了,享年87岁。外婆死后的第二年夏天,堂妹过继给她的儿子把外婆的老屋推倒重建了。翻盖时为节省成本,尽量利用原来的材料,因此拆得很小心,很仔细。

在拆除那堵砖墙的时候,从墙缝中挖出了两个小小的红色布包。布包内分别包着五百元整钱和三百元零钱,那些钱十元、五元、两元、一元,甚至还有毛票和硬币。钞票在墙缝里不见天日,掩藏得太久了,已经潮湿发霉,模糊了本来的面目……

十四

外婆的离世本应是她苦难的终结,当她入土为安之后,我们的心情也日趋平静。可谁能料想,2008年,一件更加不幸的事情再次降落外婆头上。近些年到处大兴土木,无序开山采石,破坏了山体,春夏之交时的一场特大暴雨,引发大面积山体滑坡,外婆的坟墓随着飞沙走石的洪流,被大水冲得不知去向。闻讯后姐姐和小姨她们顺着河道找了几天,可是一无所获。

从此,我们望着那弯自东向西逆流而去的溪水,默默无语。外婆真正与泥土融为一体,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苦水中浸泡了一生的外婆,有着无法想象的经历,看似非常漫长的一生,其实回忆起来就像流星划过天边,没留下一丝一缕的痕迹。现在外婆的名字湮没于无边的泥沙中,最后连上坟烧纸的机会也没能留给我们,这样的结局成为我永生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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