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往事——读长篇小说《外婆的古城》


旅美作家林哲,用她细腻的情怀,娓娓讲述一个家族一个世纪的沧桑故事。记忆深处的古城往事,渐渐从泛黄的老照片中凸显出来,开始清晰,变得立体,这个南国小城,就是榕城福州——故事的地点恰是我成长之地。《外婆的古城》竟以这样巧合的方式,进入我的视野。

三月淅淅沥沥的小雨,裹挟着讲述者“我”(虹儿)的思绪,飘飞到童年的古城,飘飞到北漂的岁月,飘飞到大洋彼岸那个叫Lompoc的小城。此时的虹儿已年过不惑,虽称不上阅尽沧桑,而人生之跌宕,却让她感叹“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得快”。她出生在西北边陲的小城喀什,因为特殊的政治出身原因,母亲身怀六甲时便与父亲离异,因此她没有关于生父的记忆;三岁那年,母亲带着她回到古城,在外婆“二妹”和外公“九哥”的悉心抚养下,她渐渐长大;为了追随恋人超凡的脚步,她考到北京的大学,又随超凡漂泊到美国小城,为了生计到酒店里洗盘子,却发现,她的婚姻早已成为一片废墟……虹儿多么欣羡外公外婆那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爱情,她曾经不屑于母亲失败的婚姻,发誓要做个和母亲不一样的人,可到了最终,自己却只剩下了活着……

如果只谈爱情,那么古城往事未免过于俗套。变迁分外迅速的时代大背景下,一个家族的故事并不存在于大中国能够看得见的历史,然而,那些活生生的人与事终究不能被时光湮没,因为那些记忆深处的过往,曾经见证了多少群体与个体的崛起、没落、彷徨、信仰……

命运

古城不仅仅是“外婆”的古城,因为它的故事少不了“外公”。故事的起点就是从“外公”开始的。

时间线段的起点是清末,上个世纪初期。封建家族宗法制还在古城里根深蒂固。“我”的“外公”——“九哥”(他在家里排行老九),父母早逝,不得不靠长自己许多的兄嫂抚养。然而贫困压垮了整个大家庭。一个漆黑的夜里,年幼的生着疥疮的九哥被兄嫂扔在了大街上,兄嫂说是要通过这种“接地气”的方式救活九哥,其实不过抛弃九哥任其自生自灭的一个借口。九哥像一条孱弱的小猫一样奄奄一息,然而猫是有九条命的,他被一对传教士洋人夫妇带回了家,顽强地活了下来,死里逃生。在洋人夫妇的悉心照料下,九哥茁壮地成长,并且受这对“再生父母”的影响,皈依了基督,时时以宽宏和慈悲的心灵,包容着周围一切。回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九哥没有责怪狠心的兄嫂,而神奇的是,兄嫂从此感念神灵,对九哥视若己出,辛勤劳动以供九哥到上海的医学院学习。

“我”的“外婆”的出现,多少是带有一点神奇色彩的。九哥在古城的大街上散步,邂逅了布店老板的三女儿郭家三妹,这个温婉如水的南国少女顿时攫住了英俊潇洒的九哥的心,以至于在上海求学的那三年,九哥为三妹写了三本日记,他把日记本当成了三妹,日日夜夜对着“三妹”诉衷情。他发誓修完学业就回到古城娶三妹。然而,当他跨进郭家布店的大门时,却发现三妹不见了——有人说,三妹跟着一个洋人逃到了海外,有人说,三妹得病死了……总之,三妹下落不明。怅然若失的九哥准备走出郭家大门时,郭家二妹出现在他面前,一样的温婉,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心灵手巧——是的,她就是“我”后来的“外婆”,那个与九哥相濡以沫一生一世的人。

泰戈尔诗云:“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星星没有交汇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而是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九哥和三妹便是如此。然而大千世界林林总总,偏偏有时就那样奇妙,你以为会擦肩而过的,却注定相濡以沫;你以为前世修得共枕眠的,却执手无言。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九哥依旧感谢命运,让他遇到了二妹,或者说,命运让他活下来,活到了遇见二妹的年龄;命运一次次让他死里逃生,让他度过了与二妹白头偕老的岁月……

信仰

故事的地点来到了古城的西门。“我”的“外公”和“外婆”在此安居乐业。九哥开了医疗诊所为乡邻们救死扶伤,二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三个孩子先后出生,五口之家幸福美满。周末,九哥和二妹到西门教堂做礼拜,教堂的陈牧师夫妇和九哥、二妹是好朋友,他们的孩子陈恩纯似乎已被九哥“钦定”为“半子”——将来可是要娶自己的女儿宝华的。往事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如今的我正定居于西门附近,教堂虽已不见踪迹,而南国古城人自得其乐的恬淡,与世无争的气度,多年未变。

人们愿意把福州城称为“有福之州”,她依山傍海,物资充足,气候宜人。或许是因为生活条件不错,这里少戾气,少动乱,少战争。有人查阅过古城两千两百多年的历史,发现古籍里几乎找不到对“起义”的描述,这并不是说古城的人们得过且过,相反,历史上古城的官民往往能和谐相处,各得其乐。总之,在这个距离政治中心相对遥远的地方,九哥和二妹过着平淡而美满的生活。生活中的琐碎并没有消磨九哥和二妹之间的爱情,在“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模式下,九哥感激妻子相夫教子的贤惠,二妹感激命运让她遇到了九哥这样的好男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信仰的力量让他们时时处处以爱的胸襟包容世界,我可以确信的是,拥有信仰的人是多么幸福。

如今的福州古城,道观、寺庙星罗棋布,仓山区一带的基督教堂也不占少数,有人说福建是个拥有多神信仰的地方,从观世音到耶稣到真主安拉,再到各种各样诸如林默娘、临水娘娘、田螺姑娘、大圣之类的地方神。冯骥才说:“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信仰更是如此。当你脆弱无助,当你失去信心,当你无力憧憬,一个声音会忽然撞击你的内心,告诉你,坦然面对吧,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个声音,就是信仰。

小说的其中一章名叫《战火中的基督教徒》,每每看到此,我就不得不感叹“外公”与“外婆”的坚强。九哥的坚强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上救死扶伤,二妹的坚强是在九哥离家作战多年的日子里依旧把家照顾得井井有条,矢志不渝地相信未来。而我以为,这两种不一样的坚强,同源于他们内心虔诚的信仰。

救世

真正虔诚的教徒不能仅仅用爱感知世界,更要用爱拯救世界。

于是,当国民党张师长请求九哥到抗日军队里当军医时,九哥离开了安适的小家庭,怀着一颗救死扶伤的心,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他要用手术刀拯救英勇负伤的同胞。

这个场景,和同来自古城福州的黄花岗烈士林觉民何其相似。当年,林觉民亦舍下温暖的小家,离开深爱的怀着身孕的妻子陈意映,投身于黄花岗起义的战场,一句“为天下人谋永福”,振奋激励了几代同胞。西面临山东面靠海的古城,孕育了她宽宏、温婉、坚强的儿女。这里有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则徐,有英勇抗金的将领兼词人李纲,这里的儿女守着温馨的“小家”,更不忘濒危的“大家”。

我不知道九哥是如何熬过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的。习惯了安逸生活的他,每天面对的,是淋漓的鲜血,破碎的肢体,他要做的,是用他的回春妙手让伤员重新走上战场。炸弹在前方爆炸,后方的战地医院岌岌可危,为了保护九哥,张师长塞给九哥一把手枪。九哥婉拒道:“我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我不能杀人。”张师长哈哈一笑说:“你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你,如果敌人站在你面前,手里有枪,你怎么办?”九哥说:“我宁可被他杀死,也不会先下手杀死他。”张师长肃然起敬。这个文气十足的军医,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着仁爱的心和不惧死亡的勇气。那是他虔诚的宗教信仰赋予他无穷的力量。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九哥的家书像一条条用思念串起的线,线的另一端,系着“我”的“外婆”——二妹。“二妹,上次的信没有写完,战争打响了,短短两天两夜,我穿过了生死……你是个坚强的女人,只愿你更加坚强,不要害怕……”短短尺素,道不尽九哥的深爱,他爱这个理解他的女人,爱这个坚强地默默承担一切的女人。只言片语,像极了林觉民《与妻书》中感人肺腑的词句:“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可以想象,当九哥向他深爱的二妹缓缓道出“我要走了”这些言语时,二妹是怎样的难过、担忧、不舍,而最终,同为虔诚教徒的二妹理解了九哥的一切。真正爱一个人,就要理解他,支持他,为他撑起半边天,不是么?于我而言,不仅仅九哥是“救世者”,在身后默默支持他的二妹,同样是。她用她的坚强,撑起了这个五口之家,抚养着整个家族的老老少少。她是战场上的九哥最坚强的后盾。

二妹每天都等着邮差给自己送来九哥的信,然而并不是次次都能等到。有一段时间,九哥许久没来信了,很多人说九哥已经战死沙场,可是二妹坚信九哥还在。当她最终等到这“抵万金”的家书时,二妹的泪水汹涌而下,不停地祷告,上帝还让她的男人活着……上帝是不会亏待这个勤劳、聪慧、坚强的女人的,她的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懂事,让她省了不少心。枇杷熟了的日子里,日军的敌机轰炸了古城,三个孩子还在学堂里读书,二妹慌了,却在短暂的慌张之后,无比从容镇定——

“满大街看热闹的人瞬间都消失了,万人空巷。我外婆像受惊的母鹿奔跑着,发髻散了,旗袍开叉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她——和孩子们死在一起。”

二妹就这样冲到学堂,幸好孩子们躲在防空洞里安然无恙。瘦弱的二妹带着孩子们徒步走到百里之外的山城南靖避难。九哥那时还杳无音信,二妹只能带着孩子寄人篱下。最恶劣的环境里,人性的罪恶与光辉都会瞬间暴露。二妹的酒鬼哥哥竟然为了买酒钱,开始了卖掉自己的侄女宝华的行动。母女连心,二妹预感到宝华要出事了,她狂追几公里,救回了自己的女儿。

战乱的年岁里,二妹的坚强拯救了一个家,没有妻离子散,没有众叛亲离,家庭的凝聚力愈发强大。九哥在战场上连过“鬼门关”,终于回到了家。两个救世者,经历了若干年的离别,终于团聚。

错过

新的时代来临了,重新团聚的家庭经过短暂的欢庆后,却卷进了一场又一场漩涡。由于有着在国民党部队效力的“不清白”历史,医术高超的九哥丢掉了医院的“金饭碗”,不得不开始日复一日地写交待书。参加抗美援朝战役归来的儿子宝青和宝生也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得不到提升,被迫复员。做了居委会主任的二妹每天的工作竟然成了时刻应对忽然来临的各种审查。

陈牧师夫妇的儿子恩纯没有继承父母的基督信仰,而是成了一名共产主义者。九哥的女儿宝华深爱着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恩纯哥哥”,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恩纯出于人道主义同情娶了黄淑仪。当年,这个师范学校音乐系的女孩投身革命后就主动和实业家家庭的父母划清界限,她拒绝了父母让她去台湾的请求,留在古城与自己的亲哥哥黄坚开展地下党工作。淑仪的哥哥不幸牺牲,却因无人作证被认定为“叛徒”,她请求恩纯和自己一起寻找证据,为牺牲的哥哥讨回公道,而已在古城大学当了教师的恩纯却没有答应。生下孩子超凡三天后,淑仪就独自开始了讨公道之路,长期与儿子、丈夫失去联系……宝华因为恩纯哥哥娶了淑仪,悲痛欲绝,独自报名去遥远的新疆当了卫生兵,到新疆的第三年,她认识了到她诊所看病的肖记者,这个长得极像恩纯哥哥的男人风度翩翩,一下子俘获了年轻的宝华的心,他们结婚了……然而,九哥的“出身问题”成了他们婚姻中的绊脚石,宝华怀孕不久,记者就离开了他……

虹儿就这样出身在喀什边陲,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虹儿说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偶然、一个意外,在宝华错过爱情之后产生的一个意外。复员后,宝华独自带着虹儿回到遥远的古城,这时,恩纯已经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拖着被打伤的一条腿,一丝不苟地扫大街。虹儿与恩纯的儿子——超凡青梅竹马,上天没让宝华和恩纯走到一起,却为他们的儿女牵了红线。恩纯的父亲陈牧师被造反派打倒,牧师拒绝喊“打倒耶稣”后投井自杀,放了学的超凡蹦蹦跳跳着回来,看见井边围了一群人,自己的爷爷被人们七手八脚地从井里钩出来,眼珠都悬在眼眶外面……这一幕成了小超凡心头永久的阴影。

宝华与大张相恋了,尽管九哥一眼就看出这个粗粗壮壮的北方汉子并不适合柔弱如水的宝华,但出于对女儿的尊重,他答应了这桩婚事。果然婚后不久,宝华就因受到丈夫的虐待终日以泪洗面。虹儿发誓自己绝不要拥有像母亲一样悲剧的婚姻。然而若干年后,她和超凡的婚姻同样名存实亡。在异国他乡,超凡这个穷音乐家与各色女人厮混着消遣寂寞,虹儿在Lompoc小城各种做工打杂,国内的公司破产,她一无所有,泪水落下,原来最终也只剩下了活着……

生活中阴错阳差的事情太多了,错过意味着失去,也可能意味着另一种得到。终于,九哥和二妹由于遇到战时的恩人没有遭到迫害,九哥说自己成了“漏网之鱼”,虽赋闲在家但也比被打成右派好。宝青和宝生抱怨着自己的命运,二妹教育他们:“还不满足么?现在那些出事的不都是当大官的么?还有什么能比一家子在一起好?”我不禁感叹,有信仰的人真是不一样啊,他们总相信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信仰基督的九哥和二妹如此,信仰共产主义的恩纯亦复如是。若干年后,年逾古稀的大学教授恩纯茕茕孑立地在书房里看着《资本论》,扉页上早已密密麻麻地写满批注。在海外的儿子超凡从未来过一个电话一封信,淑仪为她哥哥讨回了公道后就习惯了独自一人替人维权的生活,但恩纯依旧耐得住寂寞,他对偶尔来看望自己的媳妇虹儿说,资本主义也是经过了许多曲折才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社会主义事业还很年轻,难免遇到挫折。他要用他的毕生精力,写一本证明社会主义经济学优越性的书。终究是信仰,让他在错过宝华错过淑仪错过自己儿子的情况下,宠辱不惊地面对曾经的苦难。

如今,面对物欲横流的社会,很多人会说,这是个信仰缺失的年代。如同超凡,遇到基督传教士时,他说自己是佛教徒,遇到佛教传教士时,他又说自己是基督教徒,其实他什么也不相信;他看不起自己的父母,收到母亲淑仪写给他的信时,他没看两行就把信扔进了垃圾桶,他质疑父母那辈人的红色信仰,质疑祖父祖母那辈人的基督信仰。要活下去,活下去,要物质,物质,所有的欲望,都在金钱与肉欲的诱惑下无限膨胀。如同虹儿的堂哥稣儿,在改革的浪潮中靠走私发了财,没读多少书的他竟然成了家族中最“成功”的人。只有90多岁高龄的“外婆”叨念着罪过罪过……后来酥儿因经济犯罪进了监狱,他才想起“外婆”的念叨。多少人害怕错过,过错金钱、权势、荣誉、美色,却不知道自己早已在不经意间错过最宝贵的人间真情和心中的道德律。

归途

九哥先于二妹离开人世,二妹终日祈求上天让她早日与九哥相遇。95岁高龄的二妹在某一天平静地走完了她的人生路。虹儿应好友约瑟之邀,准备向这个热衷于中国文化的美国人再现“外婆的古城”。一代人的悲欢离合,从历史的尘埃中缓缓绽放开来,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依旧鲜活。

叶的离开,是风的追求,树不挽留,然而,落叶终究是要归根的。南下的列车上,虹儿向约瑟娓娓讲述一切,她不确定约瑟的此番中国之行能收获什么,而约瑟说他依旧开始收获了。如今的城市,被现代化清一色地格式化为高楼大厦,然而每一次变迁背后的故事,依旧存活于历史的记忆里。虹儿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古城,她似乎找寻到童年的印记: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漉漉的街角,五月黄澄澄的枇杷,外婆家的八仙桌,站在粉色夹竹桃树下等待自己放学回家的外婆,纯真可爱的与自己青梅竹马的男孩超凡……

湮没,从不是埋葬记忆的最好方法。多难兴邦,而其中每一次难,都深深地铭刻在一个家族的史册里,成为挥之不去的沧桑。面对沧桑,我们唏嘘不已,唏嘘过后,或许最好的方式,便是铭记后的淡然,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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