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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戏班:一个演员的大时代

时代在悄然改变。

在国民党的光武剧团时,主要演传统戏,对剧目基本没什么限制,唯独一点“不能提革命”。《反徐州》唱不得,因为朱元璋加入了红巾军;《李自成》也唱不得,因为他是起义者。偶尔演极少数的现代戏,题材也都是不痛不痒的市民生活,有时含沙射影地埋一些抨击国民党政府的小伏笔,但一定不能明说,“被特务发现了是要掉脑袋的!”那时编剧没有工资,只有演出前几天的门票收入作为酬劳,因此不少是爱好者自己出钱来编戏。随着三十八军被编入第一野战军,光武剧团也不复存在,成为部队里的文工团。几年后,开始有了领固定工资的编剧,根据政治需要编一些新戏。侯爷他们开始演《北京四十天》《穷人恨》这样的现代戏。从前的才子佳人题材传统戏,甚至《红楼梦》这样的剧目,逐渐被禁演,代之以反映屈原、陆游、李白这些“爱国主义诗人”的剧目。传统戏里,只有《将相和》《忠保国》这样题材的予以保留。到了“破四旧”时,“封建迷信”内容被清洗,《聊斋》跻身禁演名单。侯爷至今保存有一本叫《阴阳案》的剧本,因为内容涉及鬼神长期被禁演,后来彻底失传。最有意思的是,传统剧目《游西湖》出现了新老两个版本。老版本中剧中人物李彗娘被宰相严年所害,化身为鬼意图复仇,这一折叫“鬼怨”,在新版中被去掉了。侯爷笑称这戏分为“有鬼版”和“没鬼版”。

一九五三年九月初,距离《朝鲜停战协定》签署刚刚一个多月,当时侯爷所在的酒泉七一秦腔剧团接到上级通知,要选拔演员到朝鲜进行慰问演出。选拔条件是政治上可靠、遵守纪律、演技高。当时只有十五岁的侯爷被选中,参加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西北分团。全团共有六十多人。全国总团长由贺龙,副团长由梅兰芳、老舍、吴晗等十几人担任,共有八个分团。演出的剧目都是经过上级审定,宣扬主流价值观的《将相和》《忠保国》《铡美案》这样的传统戏。

十月中旬,侯爷跟随西北分团从西安出发到总团所在地沈阳和全国各分团会合。在沈阳的东北大戏院,他远远看到了总团长贺龙,在台上做动员讲话。贺龙是湖南人,讲话带有浓重口音,侯爷听不大清楚,只隐隐听出大概是“我们是代表党中央,毛主席,代表全国人民去慰问朝鲜军民和志愿军的,是光荣的任务”云云。之后是学习培训,主要是了解国家形势,学习有关政策和许多注意事项。如要严格遵守纪律,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买朝鲜人民的东西,不能暴露军事秘密,等等。为了能和当地人进行简单的交流,之前的志愿军索性编了一首顺口溜式的歌,来记住一些简单的朝鲜语,侯爷他们也跟着学:“巴里巴里”快快跑,“阿斯妈妮”叫大嫂,“一路不嫂”没关系,“安地西要”你坐下。到了朝鲜后,他们就用歌里的词跟当地老乡打招呼。

最后的戏班:一个演员的大时代一九五三年十月,全国第三批赴朝慰问团西北文艺代表团合影。二排左一为侯武郎。

一九五三年十月下旬,慰问团坐专列火车入朝,途经新义州到了平壤黄海道志愿军总部,稍事停留就直接去部队驻地慰问了。当时慰问演出分为一线、二线和三线。西北分团负责第一线(前沿阵地)。部队驻扎在马良山一带,对面就可以看见联合国军大青山的阵地。

甘肃慰问团负责第三军的各个驻地,一般每天要进行两场正规演出。演出时都是坐大卡车过去,一路有全副武装的战士护送。一个驻地离另一个驻地之间的距离虽然不是很远,但由于路况很差,往往要走上四五个小时。汽车路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罐头盒和巨大的弹坑,有的一颗五百磅重的炸弹炸出的弹坑比一间房子还要大,里面灌满了水。山野里很少能看到朝鲜老乡,也很难看到完整的民房。前沿阵地的山头上都是一片黄沙土,就连飞鸟都见不到。慰问团的演职员们和普通战士吃住在一起,食物主要是肉罐头、炒熟的干鸡蛋粉,青菜很少甚至没有,筷子则用树枝替代。有的战士会将非常稀缺的苹果拿出来硬让侯爷他们吃,他们则会抢着帮战士们洗衣服。

演职员们成为部队里最受欢迎的人。那些战士日常见到的都是漫山遍野穿黄衣服的人,难得见到从国内来的穿便衣的“亲人”,因而备感亲切。一次下连队演出时,一个小战士对侯爷说:“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亲人,这里有一个在战场上缴获的子弹盒送给您,以表示我的心意。”这个背面依稀可见“UNITED”字样的铸铁子弹盒,侯爷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轻易不拿出来示人。

演出时,慰问团会分成三人到五人的小组,但往往还没演,就被连队战士抢散了,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不是会唱戏的演员,先抢来再说。于是有的排抢了演员,有的排抢了敲鼓的,有的排抢了拉板胡的。演员一个人没法唱,战士们就喊:“干唱!干唱!”那就只得干唱(清唱)。有次,侯爷所在的组有一个叫肖天明的人,是乐队打锣的,被抢去后战士们请他唱秦腔,他老实巴交地说:“嗨嗨嗨,亲人们哪,我是个打锣的,实在是不会唱啊!”但战士们不依,最后他没办法,只能结结巴巴用临时诌的调子胡乱唱了一段《辕门斩子》,结果底下的战士们也一样热烈鼓掌。

有时朝鲜老乡也会来看戏。每当穿白袍的演员出来时,他们就跪下磕头,据说是因为古代薛仁贵东征征的就是朝鲜,磕头是出于对薛仁贵的敬畏与尊重。

十一月的一天,侯爷他们到一个团驻地演出秦腔《铡美案》,简陋的舞台就搭建在一个平缓的小山坡上。结果演出开始不久下起了小雨,并且越来越大,舞台积了一层水,演员的戏服都已经被淋湿,乐器也被雨泡得没了声音。台下上千名战士也都被淋透了。演出被迫停下来。部队首长拿来雨衣让演职员们穿,这些单纯的演职员大受感动,坚持要下台把雨衣给战士披,结果战士们也坚决推辞。这时不知谁问了一句:“实在演不成了,这戏还能看吗?”台下战士们齐声吼道:“亲人们能演,我们就能看!”台上演职员们也不由得热血沸腾,齐声回应:“亲人们能看,我们就能演!”时隔多年,回忆起这个场景,侯爷仍然会沉浸在一种纯粹的、真诚的幸福感中。那一天,他使出浑身解数,演出了一台“有生以来最好的”全本戏《铡美案》。

戏刚一落幕,首长和战士就纷纷拥上舞台与演职员们握手、拥抱,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驱使下,每个人都激动万分、泪流满面,久久不肯散去。后来侯爷才发现,在与台下战士推让雨衣时,不知哪位战士由于推让用力过猛,失手捣到了他的一颗门牙,这颗牙不久后就脱落了。于是,从十五岁起,侯爷就没了一颗门牙(后来镶了假牙)。一九五三年十二月,慰问团完成演出任务回国,那颗牙就这样留在了朝鲜的土地上。

一九五八年,一种奇怪的不安气氛笼罩了整个剧团。前所未有的情况发生了——突然间,没有人看戏了。门票一张也卖不出去,从前门庭若市的戏台周边一片荒凉,仿佛观众们突然从这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大跃进”及相伴而生的“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

剧团没有了收入来源,只得通过其他方式维持生计。这些一身本领的艺术家,被迫以最简单粗暴的体力劳动赚钱——在白雪皑皑、寒风刺骨的冬季,他们潜入深山老林,用炸药炸开三十多米高的山包,艰难地爬上去,只为采掘一点点石膏。

侯爷挺过去了。他终于等到了精神需求重新复苏的年代。一九六一年之后,观众回来了。农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用新收获的蔬菜换取戏票。戏台下的场地重新人头攒动,场场爆满,仿佛之前的沉寂只是一场梦。

但你永远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随着一九六六年的到来,之前好不容易有点恢复元气的传统戏全部被禁演,八个样板戏铺天盖地席卷一切。“斗争”,这是时代新的主题,人们无心演戏也无心看戏。七一剧团被解散,不少员工被调离或遣散。两年后恢复,招收了一批十七八岁的学生,成立文工团,培养来演样板戏。后来这些孩子技艺没学到多少,倒成了“逍遥派”的革命小将主力。侯爷他们这些以前团里的老骨干,被称为“保皇派”。说起这段历史,之前一直眉飞色舞的侯爷却声音骤然降低,几次说不下去。

他以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开头:“那时候,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侯爷与团里其他六位业务骨干,其中就有他的夫人谢月玲,成为“保皇派”里又一个小分派别,叫作“星星之火”。他们的原则是“决不参与武斗”。当团里开批斗会要他们去,他们都坚决拒绝。而因为他们的身份,上面倒也无可奈何。没有人是安全的。当时市文化局的十七个领导,一场会议过后十六个被打为右派,被发配到了夹边沟劳改,后来大多死在那里。侥幸躲过的一个人还是因为生病。侯爷的一个老同事,一位秦剧演员,也被送到了夹边沟,在那里靠吃戈壁滩上的“蝎虎子”(方言,指生活在旱地的一种蜥蜴)为生。“留在城里的人”在把刀尖指向彼此、斗红了眼的同时,他们这个七人小组避开了是非之地,背上汽灯和行李,去偏僻的乡下免费演出,唱一些反映农民生活的小现代戏,并且“只为贫农演”。

说这些的时候,他偶尔会四处张望一下,仿佛背后的某处隐藏着看不见的眼睛。他反复叮嘱我:“这些不要写,这些不要写。”“你是年轻人,还是太天真。说话不能太冲动,得留点余地。”我告诉他:“《夹边沟纪事》现在都已经公开出版了,‘文革’也不是完全不能说的话题了。”他却只是摆着手,固执地重复着:“不能写!不能写……你就当故事听听吧。”

“星星之火”熬过来了,人还在,戏就还在。

浩劫结束,中断了十年的传统戏终于重新被许可演出。侯爷说,那时的观众“像疯了一样”涌来看戏。下乡演出,老乡们彻夜排队到凌晨,只为买到门票。本来只能容纳一千人的场地加上加座和站着看的,足有一千五百多人。经典剧目《十五贯》连演几个月,场场都爆满。谢老师曾参演一出根据毛泽东和杨开慧事迹改编的现代戏《杨开慧》,剧本中创造性地加入了一段古装戏“嫦娥奔月”,由于古装戏被禁演太久,观众趋之若鹜。

最后的戏班:一个演员的大时代八十年代初,七一剧团演出现代戏《杨开慧》,在其中穿插了一段古装戏《嫦娥奔月》。

压抑十年的人们显露出惊人的爆发力。

这样大起大落的情况进入八十年代才逐步稳定。

七一剧团开始实行“标准化经营”,并进一步贯彻“面向农村”的政策,频繁安排下乡演出。那时侯爷是剧团的副团长,这个职位还是朋友劝说他才勉强接受,一再强调:“我就是个唱戏的!”他似乎对行政事务毫无兴趣,即使做了副团长,也不是负责行政,而是主管业务。排戏、排到(签到)、演出安排都是他操心的范围,并且他自己也还是继续参与演出。剧团演员依然保持着每天练功的习惯,到了冬季还会有额外的“冬训”,清晨和晚上多出额外五六个小时的特训。

剧团开始排一些形式新颖的现代戏。由四川剧作家魏明伦改编的综合豫剧、秦腔、川剧多种形式,题材具有争议性的《潘金莲》在七一剧团连演一个多月,反响热烈,每场观众都能有上千人。那时城市里剧场演出的门票是8角左右,而下乡演出收入每场600~1000元不等。

最后的戏班:一个演员的大时代八十年代初,现代戏下乡演出,右一为侯武郎。

到了九十年代,国内的电影业、戏曲界纷纷开始试行“承包人制”,也即是由剧团内部人员自荐做承包人,到外面去找演出机会,谈成之后演出收入大半归承包人,余钱剧团成员进行分红,互惠互利。

但与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一同到来的,是电视、录像带,以及之后电脑的普及,从那时起,戏曲演出的观众就在逐步减少。十年的精神压抑没能带走的观众,如今被逐渐丰富起来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娱乐活动渐渐分流。

“趋势就是这样。八十年代霹雳舞、爵士鼓多流行啊。来这里演出场场爆满,但没几年就没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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