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时代头条 > 正文

贝多芬:枯索与荒芜

贝多芬:枯索与荒芜

以往,听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三乐章,会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冬天的桌上一盘紫菜薹,就着它默默咽下一餐饭的情景……孤独,无比宁静。一直不适应喧嚣的环境,生命原本就是用来独处的——孤独与寂寞是生命的常态。

后来,再听贝九第三乐章,会想起残荷,枯草地,风中的稻草垛,田野里没来得及收割的棉花杆,被霜雪浸成赭红色,漫漫一片,以及滩涂的芒草、芦苇……这些自然界中的东西,到了冬天,仿佛都在揭示——生命的常态,就是枯索与荒芜。

如今,听这些,仿佛被一场大雾困在屋内,不能出门望远,只好退求其次,在家剥花生,暖气片呲呲地发出声响。时间会静止,生命会龟缩吗?它不会比坏更坏吧。

还有一个人,他听贝九第三乐章时,就觉得这是贝多芬坐在黄昏的莱茵河畔苦劝宇宙,叫宇宙不能那样冷酷。他甚至觉得宇宙应该惭愧,宇宙挺对不起贝多芬的。这个人是木心,2013年年初去世。木心和贝多芬一样,一生都没有建立家庭,但都恋爱过。在《文学回忆录》里,木心透露过,自己年轻时曾跟一个姑娘通信多年,直到见面……恋情结束。

没记错的话,贝多芬年轻的时候,也跟一个姑娘建立过恋爱关系,《月光奏鸣曲》就是献给那位姑娘的。后来,姑娘跟一个公爵结婚了。电影《一代宗师》里,宫二小姐对梁朝伟说:说出来也无妨,喜欢人又不犯法。我曾经心里有过你……章子怡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真是枯木成缟啊,也是井底水,一直凉到骨头缝,怕是再蓬勃的烈焰,也暖不过来了。《月光曲》里,不仅有琴音,还有自然之声,远远地,渺渺而来,真是万物寂静啊。为什么有了自然之声,更显寂静呢?是灵魂暂歇,有了伴。每次听《月光曲》,心底无限宁静,静得仿佛要睡过去。梦是蜿蜒不绝的河流,我一点点地顺流而下,去抵达,触摸,夹岸的花香草长。

《悲怆奏鸣曲》应该创作于《月光曲》之后吧。一个人在经历了灵魂的甜蜜之后,然后顿然失去,陷入哀伤,听《悲怆》总有种幻觉,那急速回旋的音符,就像是一个人在烈日下锄地,心上的悲伤哀鸿遍野,手里紧握的锄头依然勤勤恳恳,一锄一锄地挖,一锄比一锄快,一锄比一锄深,到末了,仿佛用尽毕生精力,再回头望身后的一块地,却也整个翻了一遍新,可以在上面种植该种的一切。这就是虽饱含人生的悲苦,但并没有自怜。《悲怆奏鸣曲》应该有个副标,叫“谢谢那些没有得到的”。

C小调第五交响曲(俗称的命运交响曲)是绕不过去的。我听得多的是小克莱伯与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的版本。在冬天,一边感受着寒冷一边听,哪怕手指脚趾冻得木了,一股澄澈的力量之美,雪浴一样寒冽,让身体里每一块骨头都醒了过来。据说许多人听“命运”时有恐惧之感,那谁怀疑过:若是有一千架钢琴同时弹奏,地板会不会震塌?欧洲一个著名的女人听现场时,中途害怕得退场……我想,那是她的人生太过顺利了吧。那些在人生的泥浞里久久滚过的人,反而捕捉到慰藉。早些年,在中国,这首“命运”被一个叫“克莱德曼”的人糟蹋得不成样子,克氏那种富于表演性质的张扬与疯狂,如同现今国内一个出镜率极高的弹钢琴的年轻人,他并非浸入到音乐的骨髓中,而是永远在表演状态,许多听众也都挺配合他的,以至伟大的交响曲都可以变得俚俗化起来。

一个最需要耳朵的人,慢慢失聪;一个特别有情怀的人,没有家庭。这真是双重的枯索与荒芜。在音乐面前,双眼可以退场,但不能没有耳朵在,这可能就是木心所言的“宇宙”最对不起贝多芬的地方。从26岁开始,“宇宙”残忍而野蛮地一点点地拿走他对于乐音最为敏锐的触角,以至49岁时完全失聪。30岁时,他才创作出第一首交响曲,比起莫扎特这个年龄段的40首交响曲的辉煌战绩,他可真是大器晚成。

有些人的一生,就是受尽折磨的一生。然后出两种结果,要么沉沦,要么涅磐。涅磐是什么?是超越肉体的局限,以灵魂感知一切。音符是一条大河,贝多芬以灵魂之躯去探水流的体温,慢慢熟透它,穷尽它。

有一个阶段,“贝多芬”这几个字,在我的字典里就是受难的代名词,除了他,还有“梵高”。他俩几乎没有享受到一丁点人世的快乐与幸福,贫困交加,风雪交加。俗世的零碎的幸福,滋养人,也毁灭人,就是不能重建人。而贝多芬就是在废墟上重建的一个特例,他置身人世57年,比大雪中的残荷还要枯索荒芜,他是大雪覆盖的湖,洁白无暇的音符,托举着他,成全了他,看,这个人,他终于不朽了,他的灵魂——从不同的角度看,都是飞升状态,永不坠落。(文 钱红丽)

最新文章

取消
扫码支持 支付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