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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学良:多元化是美国整体形象不会全军覆没的关键

本文摘自丁学良著《中国的软实力和周边国家》

丁学良,天益网学术委员。现为香港科技大学教授,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国立澳大利亚大学亚太研究院通讯研究员。研究领域包括转型社会、比较发展和全球化。

丁学良:多元化是美国整体形象不会全军覆没的关键

这里我们还要就美国投射软实力的方式,作一些与中国内地读者的疑问特别相关的澄清。在声势浩大的美国发送出去的声音里,当然有一部分是美国政府刻意操作的,企图以此来误导国内和国际舆论。比如在人权问题上,美国政府经常指责一些国家的政府或军方“劣迹斑斑”,但是对与美国国家利益或者美国的某一项重要政策特别有关联的几个盟国,美国政府则尽可能的少加指责,有时甚至装聋作哑,好像那儿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要数战略要地中东石油大国沙特阿拉伯,根据德国新闻机构发自迪拜的报道,“人权组织‘大赦国际’指控沙特阿拉伯继续严重违反人权。该组织周一(2013年10月21日)发表一份声明指出,沙特国内人权状况极其恶劣,尽管承诺改善,利雅得政府加强实施高压,沙特国内继续存在任意逮捕、不公正审判及酷刑。大赦国际同时指控沙特国内对妇女的制度性歧视。该组织指出,不论是求职、旅行还是申请大学,沙特女性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需获得其丈夫的同意。大赦国际还指出,外籍劳工和穆斯林什叶派少数族群在沙特国内也被剥夺了人权”。摘自“人权组织严厉抨击沙特”,DeutscheWelle, 2013年10月21日。 让我们来看一个新近的事例。该国自1932年建国起便禁止女性开車上路,违者須接受鞭打十下的酷刑。在2007年期間,一名少女与男性友人共乘一车,而后遭到别人的绑架与轮暴,沙特阿拉伯的上诉法庭却判少女接受九十下鞭刑。沙特阿拉伯建国至今已有八十二年,还继续禁止女性驾驶汽车,是全球恶果仅存的唯一禁止女性开车的国家。面对国內外不断的抗议声,一名沙特资深学者、心理学家学会顾问Sheikh Salah al-Luhaydan竟然危言耸听地说,禁止女性开车不仅基于道德考虑,也是为了女性健康着想,因為“开车不仅危害卵巢与骨盆安全,还有可能生下有缺陷的小孩”。這並非沙特当局第一次危言耸听,2011年该国一所大学的研究报告也曾警告,如果允許女性开车,“十年之內,全国将连一个处女都找不到!”当时应该国最高宗教议会进行的“科学报告说,放宽女性开车的禁令,会使国家的同性恋、卖淫、离婚比率升高,与其他允许女性开车的伊斯兰国家一样,落得道德低下的下场。引自台北:《自由时报》综合翻译稿:“ 禁女性开车沙国学者因危害卵巢”,2013年9月30日。 然而美国政府对它的这个铁杆盟国仍然坚持中世纪特色的行径极少批评;可以想象,若是同样的严重违犯人权的状况存在于伊朗或拉丁美洲国家,美国官方一定会高调声讨。

但是,美国官方对外部世界发出的那些扭曲的声音(或它有意不发出的声音),仅仅只是美国作为一个nation(国族)对外发出的多种多样声音中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大量和最主要的一部分。我们作为非美国公民的国际社会成员所听到的美国的声音,并不全是由一个组织发出的。可以说,美国对国际话语的影响力,主要不是来自美国政府的有组织的操作。比如,在第二次海湾战争中,美国政府特别注意吸收当年越南战争的负面经验。越南战争期间,美国国内反战的呼声越益高涨,关键原因之一就是世界媒体特别是美国本国的媒体,对于美国军队打伤打死当地老百姓、使用化学武器造成严重的人道和环境后果、美国军人遭受打击的惨状的报道,这些独立报道有力地改变了普通美国人对于这场战争的态度。这其中还应该提到电影的巨大作用,好几部后来获得大奖的巨片,比如《启示录》、《步兵排》,对于推动美国社会的反战情绪,居功甚伟。因此在第二次海湾战争初期,美国军方严格限制媒体,对随军记者的挑选,要参照该媒体和该记者以往的倾向。但是没过多久,通过其他一些美国媒体的努力,关于战争负面的报道越来越多,来自美国国内的批评也就越来越多。

这种“自我不太和谐的”多元化美国声音带来的一个好处就是,即使美国官方的某一项政策糟糕得不得了,但也只会影响到美国某一届政府的形象,而对美国整个国家、社会、人民(即“国族”)的影响则是有限的。一个国家(尤其是一个大国)长期发出单一的声音,只能使该国在国际上展现一种面孔、单一的形象,这个形象也因此变得贫乏脆弱、易受伤害,而多元化的声音则使一个国家具有更加的多面立体形象。美国民间社会拒绝被美国政府随意代表,美国人民拒绝被美国政客随意代表,美国人民中的一部分拒绝被另一部分美国人民随意代表,恰恰是这样的“自我不太和谐的表现”,使得美国作为一个“国族”的软实力表现在长时段里相当出色。辩证法的奥妙在这里得到生动的体现:根据恩格斯的阐释,“否定之否定”是自然界和历史中永远起作用的一个普遍规律,而每经过一个阶段对前一个阶段的否定,事物就展现出一个更高的阶段,即“被扬弃的矛盾的更高的统一”、“螺旋式的上升”《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卷,第170-182页。 ——美国官方的某一种声音(或“说法”)被美国民间社会的另一种声音所否定,这种声音也可能会被美国民间社会的再一种声音所否定。这样不断的否定之否定,就促进了美国“国族”作为一个整体的影响力在国际舞台上的持续发挥——此乃国家利益增长的一大支持要素。

正是由于听到了来自美国不同的声音,听到了美国国内批评的声音和改进的建议,世界上的很多人因此相信,美国行政部门的某项糟糕的政策搞不长。比如,美国政府曾经拒绝在涉及全球环境保护的“京都议定书”上签字,但美国国内对本国这项政策的批评之声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多年之后,美国前副总统戈尔(Al Gore)还因为在环保领域里的持续努力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这些不同的声音让世人看到了美国政策改变的希望,使大家相信美国政府今后一定会在环保上改过从善。国际上有很多人对美国的某一种观念、某一项政策、某一个政治势力、或某一个特殊利益集团非常不满甚至是敌视,但大部分人不会把整个美国“看黑”,因为外部世界能够目睹美国国内还有其他的颜色、其他的价值取向、其他的政治势力。

更重要的是,在国际舞台上,要想使你的声音起到主导作用、发挥强韧的软实力,头脑正常的各国大众不仅要看你怎么说,更要看你怎么做。正如恩格斯所说:“对头脑正常的人来说,判断一个人当然不是看他的声明,而是看他的行为;不是看他自称如何如何,而是看他做些什么和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8卷,第94-95页。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美国在国际上受到的最严重的批评之一,是其国内广泛存在的种族歧视。在那个时代,美国——不论是它的行政部门、VOA(美国之音),还是其它的官方机构,他们要是试图让全世界相信,黑人在美国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不论他们怎么讲、怎么写、怎么表达,也许只有少部分人在短时间里能够相信。但是只要有机会去验证,我想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没法相信那是真实的。然而到了今天,如果美国的媒体、政府、学界、外交界在国际舞台上讲,在我们国家里,黑人和白人之间存在的种族歧视问题,已经得到了巨大的改进——大概很少有人能反驳这个说法。为什么?美国人可以举例:几年前我们有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黑人出任的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和国务卿(鲍威尔),很快我们又有了一个黑人女公民出任的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赖斯),接着我们有了一个黑人在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出任总统(奥巴马),他的两届政府里少数民族裔任高级职务的挺多。面对这些事实,今天我们只能批评美国还有种族歧视的现象,但有几个头脑清醒尊重客观事实的人,能够说美国的黑人继续没有政治地位?一个国家要获得国际话语的主导权、展现对其它国家和民众的吸引力,虽然它可以通过不断地训练自己的媒体和官方代表说话的艺术、表达的技巧,但一个国家发出的声音在全世界的公信力更来自于它的实际作为。

以上美国的例子告诉我们,能够支撑一个国家的国际话语主导权——软实力的基本面——的要素是多方面的和深层次的, 包括具有丰富创造力的大学,多种多样的智库和研究机构,在竞争中优而胜之的媒体机构及其从业人员等等。一个国家只有拥有多种多样的声音,才能使这个国家在全球公共辩论、观念竞争的各个领域里拥有从不缺席的声音,才能让其他国家及民众对它更加看重。而这一切又必须大体上符合“言行不可以南辕北辙、尽量趋于一个方向”的准则——更高的准则是“言行越来越一致”;正如上面引证的恩格斯的话,这是头脑正常的人们之观察和判别其他人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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