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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后诗人档案︱ 周建歧:白菜到秋天才有了心脏,才承接了大地的心跳

70后诗人档案︱ 周建歧:白菜到秋天才有了心脏,才承接了大地的心跳

周建歧(1971-2005),中国当代诗人,1971年生于河北省滦南县,2005年11月11日下午 6点,在家中自缢身亡。

*周建歧诗歌20首

白菜的心脏

白菜到秋天才有了心脏才承接了大地的心跳

这多么像我的爱情比婚姻晚来一步

在大地上,白菜一棵紧跟一棵

像霜中的白瓷,始终保持着足够的白

在爱情面前,我已不知如何是好,像一只螳螂

把捕捉器折起,放在胸口虔诚,试着阻挡

大海

大海是不需要挖掘的坟墓,这句话安装在我的头部

让我在海滨浴场有了头重脚轻的感觉,不敢游弋到它深蓝的腹部

更何况那些白色的鸥鸟,让我想起坟墓上浮动的白花

它们应该排列在我的村庄后面,在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眼前展现

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没有看见过大海,也没有渴望过被海淹死

到了一定年龄,他们就规矩地排列在村庄后面,他们到死也没能

分辨出大海的蓝与天空的蓝有何不同,甚至没能分辨出

大海与村庄有何不同

他们曾在古老的坟墓上面耕作

而大海肯定是更大更古老的坟墓,这样,我就会相信----

祖父坐在上面给牛铡草,然后拿竹箩细细地筛

祖母用针穿上一串辣椒,把它挂在向阳的窗户上

父亲在修葺被羊角豆压塌的篱笆,锹翻卷出新鲜的泥土

母亲在房顶上剥着玉米,黄金的粒子从蓝围裙滚落----

这样,我就会相信,他们把村庄当成了大海,不离开半步

并且在有生之年尽力拍打出浪花,就像我此时纵身大海

咸鱼

它们张着嘴,悬挂在屋檐下面

像一排拐骗来的孩童

大海在百里之外,瓷盘般深蓝

它们做梦也没想到,在某个秋天

居然和金黄的玉米,红艳的辣椒

为伍,它们头朝上,女主人尽量

让它们保持出水的姿势

它们的身体很快干瘪,像古埃及

象形文字在风中呈现,它们的呈现

让一只猫认识了大海的咸

让一个吮吸手指的孩子认识了大海

并且终生梦想大海

一个暮秋的下午

一个暮秋的下午,干草车在乡村土路上和我并肩移动

后来,阳光下,干草垛象一朵干净的云彩

闪进村庄,剩下我,继续踢着那块石头,因为

一条小河的干涸忧伤

我漫无目的走着,整个下午,我还遇见一只螳螂

它由嫩绿变得暗红,我却叫不出它的名字

秋天

秋天沁凉,宁静,液体的浑黄

像一瓶置身冰箱内的啤酒----

周庄和它附近几个村庄,我因为熟悉

深爱着它们,它们像贴在秋天大地

内部的一张标签,真实,可靠

又伸手可及,又坚硬----

在秋天,如果有比村庄还硬的

肯定是诸神的牙齿,他们像磕开

啤酒瓶盖,把月亮从秋天上面启下

铁板乳鹅

看得出,它们始终保持着

破壳时的圆,一共七只

七个人一人一只,七只雏鹅

走进尘世的尽头

迈着刚刚学会的八字步

七只雏鹅,被火焰脱去的黄

肯定比金子软

它们在坚硬的壳里

做梦也没想到,鹅之初

脚蹼在灼热的铁板上走几步

七只空洞的胃悬在天堂的入口

七只雏鹅来不及飞翔和爱情

被素不相关的酒精

和其它肉类搅拌,最后

一枚牙签墓碑那样竖了竖

秋夜

夜晚比海水沁凉

我比一条鱼满足于沁凉

它在深远之处,用鳃呼吸

像我的另一把骨头

埋得又深又远

在秋天到来之前,我专程

去海滨浴场模仿它

当波浪拍来,我却只能屏吸

闭眼,它的满足肯定不是

我的满足

此时,它在夜的斜坡下面

嘴巴一张一合,睁着眼

此时,有多少事需要忘记

因为爱,我的睡眠像瓷器

噗哧一下破碎了

海边的玉米地

它们是绿的,静止的,而大海是蓝的,涌动的

在八月的某日,它们肯定是从华北平原上的周庄

辗转而来,像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

成群结队,不走高速公路,不坐车,甚至不敢

在海滨浴场裸露躯体和四肢,它们在海边

只是呈现大地的倔强,绿,却闷声不响

它们明白,在这儿,和在平原上一样

大声喊一声,也只是一声,压根就没有回音

泥瓦匠

他的自行车斜靠在墙上

瓦刀装在车把前的

帆布袋子里,现在他握在手中

现在,他站在用松木杆搭起的

脚手架上,他用脚使了一下劲

验证一下它是否结实

他把嘴里的烟头吐掉,吆喝

下面的一个年轻人往上甩砖

他的手张开,将一块块砖接住

像蛇的舌头捕捉蚊虫,准又稳

他又吆喝另一个年轻人赶紧

往上甩泥,看着下面两个人

忙乱一团,他有些得意

他光着膀子,耳边夹着一支烟

一边利索地砌墙,砍削砖块

一边嘴不闲着,用男女之事挑逗

这两个还未结婚的年轻人

并且装出深谙那种事的样子

两个人在下面暗自发笑

都是同村,他们叫他叔,都知道

他的老婆跟了别人,却不便明说

秋日黄昏

黄昏把大地,大地上的村庄

紧抱在一起的秸杆,坟墓

画成深的黄

黄昏有别于那个走村串户

画门楣的老画匠

他自行车驮的颜色,多的是

大红大绿,他们希望他把门楣

画得大红,这样生活就显得喜气

这样他的手指从春天

到秋天都沾着红彩,现在

他穿过黄昏回家,他的自行车

绕过一些旧坟,他的身子

在一些新坟旁边怔了怔

它们在黄昏的大地上,像一些

失去火焰的种子,又像

一个老人吐出的牙齿

在那年夏天,在果园

梨树,苹果树,桃树都攥紧绿色的拳头

像一群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我们远道而来,戒了酒,虔诚地坐在

每一棵树下,有时,这些绿色的拳头

敲打过头顶,震痛而愉悦

仿佛突然开悟,或者突然被诱惑

你的身体井水般沁凉

后半夜纪事

牛卖掉了,牛棚只剩下冰冷的石槽

被牛的舌头舔得细腻光滑

后半夜,大伯披上羊皮袄,照旧

斜着身子,绕过那架扁豆

来给牛添草,月光下,他怔了怔

斜着身子,绕过那架扁豆,门轴

吱嘎响了一下,他的烟锅一明一灭

月光下,他的手又把石槽舔了一遍

幸福的人

他肯定是个幸福的人,五十三岁

两个学生的父亲,泥水匠

得到村庄尊重的是:捡来旧砖块

把村小坍塌的围墙垒好

他的手宽又厚,现在,脱粒机哆嗦着

把麦粒吐到麻袋,他的手像两支叉子

插入热乎乎的麦粒,抓满一把

又仿木锨扬向空中,他仿佛回到

生产队的时代,一村子男女

忙碌在场子上,麦垛金黄

晚饭后是社戏,或者是露天电影

他是个幸福的人,他的幸福

是上大学的女儿和上高中的儿子

没有体验过的幸福,那年逃学

他躲在密不透风的高粱地

尿天,尿地,尿牛蹄蒡经历春秋的老根

尊严的生活

我用诗叙述没有尊严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有了尊严

清明的雨在我意料之内,我怀念悲伤

我在晚上选离家近的十字路口

把巨额的纸钱烧给死去的亲人

蓝色火焰,象他们在幽冥的手指

取走虚构的财富,我的心激动而满足

我死去的亲人,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就会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他们在人世间的

苦难,贫穷,卑贱,就会得到一一弥补

他们沐浴春风,在地下的,以草木的躯体上升

在天上的,用云雾的形状下降

他们在我的头上和脚下,轻轻抚慰

一往情深地关注着,我没有尊严的生活

在农耕时代的黄昏

在农耕时代的黄昏,我就爱上了她

我和牛歪斜着头凝望坡下

我看见她挎着装满土豆的篮子

爬上坡沿,反复拍打身上的土

她的拍打又突然静止于

村委会高音喇叭播发的一则通知

有时,她去磨坊,她并不习惯

机器的颤动声,她也看被面粉

弄白的墙壁上,计划生育的标语

但生育离她实在遥远

她是我的姐姐,是一个小人儿

有时,她去买火柴,把一枚五分的硬币

轻轻按在小卖部的玻璃柜台上

雨中的村庄

几只羊挤在山坡的桔茬里

雨把它们弄得白一块

脏一块

像秋天大地忘记摘走的棉桃

它们多年来被羊倌养成了

沉默寡言

雨在青色小瓦上

旋转了一圈

落下来,亮又凉

屋里的老婆婆正忙里偷闲

把过冬的棉被

加暖一寸

她的聋耳朵也听见了

这世界运动的声音

赶紧探出头来查看

屋檐下的酱缸

盖严了没有

雨肯定在

一只懒蟾的背上

狠砸了一下

它沉闷叫了一下

它代表村庄叫了一下

剪草机

下午五点,剪草机停歇了

工人在清理它里面的草屑

草坪还剩下一块没有剪

草坪散发出青草新鲜的味道

这些被城市逼上边缘的味道

我经过并且介入

并且想到我日渐衰老的身体

并且想到爱情,在多年以前

像剪草机那样安慰了

我身体的某些部位

白菜

白菜的根上带着泥,就像我的

少年时代,行走在乡村道路

布鞋底上总带着泥,那时,我

向往城市,向往供销社高大

水泥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小人书

却害怕穿中山装,上衣兜

别着钢笔的公社干部,害怕

村委会高音喇叭播发的紧急通知

害怕那个跛脚的乡村医生

他斜背的黑药箱,让好几个

患肺炎的孩子变成了聋子

甚至害怕耕犁,它翻开春天

冰冻的泥土,却使父亲腰弓背曲

这些都是我逃进城市的理由

我要像村东菜地里那群白菜

一把砍刀削去了根和泥,进入城市

少年的宿命

他知道他的宿命是一把锹的宿命

他已经把渠埂修整了一半

把春天的泥土新翻了一遍

他现在仰卧在土地上

把天空看成了村庄的倒影

把自己的躯体看成了

一个城市的中心

那把锹的木柄看成了

广场草坪上高高昂起

的自来水龙头

他知道躺在这儿,只是休憩一会儿

他的事情是把渠埂弄直

把春天的泥土再翻一遍

他要在地界一头立个标志

他要背着手,睁着一只眼睛瞄准

他要象他的父亲,干这些要得心应手

他还知道村庄的前面,草垛挨着草垛

高过了秋天的马车,也高过了

春天的屋顶

他还知道里面一定裹着

一些蚂蚱,小小的干瘪的尸体

就象村庄后面,那些没有

墓碑的坟墓

红烧鲤鱼

位居餐桌中央,在一个偶然的黄昏

这尾红须金鳞的鲤鱼,被服务员

小心谨慎地端来,瓷盘深蓝

它的身体覆盖着蕃茄酱,旁边是

两朵毫不相干的胡萝卜花

一双筷子指点着介绍:黄河鲤鱼

所受的教育告诉我们:它美味

但它所受的教育肯定是越过龙门

它所准备的是终生与一只网作战

它正当壮年,腹部光滑,张大的嘴巴

想象出它的猝死,它肯定也逆流而上

找寻过龙门的位置,它的宿命也终归是

所有鱼类的宿命:瓷盘是太平洋

餐桌是望乡台,肮脏而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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