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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三个神秘男人,一个美丽女童

烈日灼心:三个神秘男人,一个美丽女童

须一瓜是一个有道德想象力的作家,这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她写那么多的案件,在我们社会的各个角落,各个阴暗之处,在各种各样的境遇下,人的道德选择是多么艰难复杂,她在努力探索这个。

——李敬泽

美丽却残酷的开始

的哥杨自道是在家里看电视相声节目的时候,接到电话的。

明天带我去艾灸推拿好吗杨师傅?声音小心翼翼的,语速极慢,又格外发嗲,但马上你就感觉她是故意这么逗你的。一时想不起哪位顾客这么说话,杨自道愣了一下,随即,电话里传来hi——hihi——hi——的笑声,非常古怪,有点阴险又有点傻憨,无疑还是滑稽逗趣。但这个也是陌生的。你救了我就忘记了吗?我可记着你。

杨自道知道了,就是那个痛经吓人的小姑娘。如果还是去紫金服务站,那可是二三十块的不错生意。他说,明天几点?

9:00,你到我家楼下。杨自道说,能不能定两个时间,怕车上有客人,一时过不去。

女孩说,跟医生说好了。如果来不及,你提前告诉我。好吗?

杨自道说好的。他当然无法预知,一段煎熬心灵、噬咬灵魂的历史就这样露出端倪,也许,严格说起来,夜班那一个夜晚,他就不该救那个女孩。如果一切都是命运,杨自道后来觉得,命运再次对他露出了过分残忍的脸。

直到生命的最后终结,杨自道脑海里都会不时播放那个美好的序幕。走进这个磨难,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美丽上午,洒水车像铺地毯一样,在前面除尘开道,引他驶入干净湿润的筼筜大道。沿湖的大道两边的白色铸铁栅栏里,各色三角梅,像招呼人一样,拼命把一枝枝花条伸出护栏,香槟色的、蓝紫色的、玫瑰红的、雪白的,湖边的风一过,每一条枝条都在摇动:喂嘿,来啊!过来啊!

他刚驶近筼筜丽景门口,一个眉眼醒目的女孩,就像个滑过天空的调色板一样,向他的车飞翔而来。杨自道还没有伸头招呼,副驾座的门就被拉开,一条浅灰色的牛仔铅笔裤,连着一只灰粉相拼的球鞋,就踏了进来。她和半个月前判若两人,黄背心、蓝毛衣、灰色的手袋、浅橙色的太阳镜。一张绚丽朝气的脸,充满神佑的光辉。杨自道几乎不能直视。那个夜晚是黑白色的,而今天才看见彩色生动的真相。

是紫金医疗服务中心吗?杨自道开始掉头。

对呀。女孩看着杨自道——咦,你变啦!

开着车,杨自道能感到她在夸张地端详他,随即,一声叹息:那天晚上,我觉得你简直帅呆了,很非凡的老头。那个冷淡的表情、白色的头发,简直太酷了!怎么太阳底下,你就变得这么平凡普通啊!要不是你和你老婆打架的血痕还在,我都认不出是同一个人呐!

的哥杨自道被她批得有点不自在。但是,毕竟是萍水相逢,在见多识广的的哥眼里,太阳底下本来就没有多少值得动真气的事。所以,杨自道笑笑,真对不起,是我的错。

女孩hihi——hi——hi——故作阴险地长笑着,笑得很夸张,看来她以发出这样奇怪的笑声为乐。杨自道猜她十六七岁,后来才知道,她二十岁了。和一般女人不同,她言行表情夸张,而且不在乎你发现她的夸张,她要的就是与你同乐。她似乎把夸张演绎成了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她一字一句地念着的哥“上岗证”上的名字,并把那个简单过塑的证抽下来。杨自道做好准备,要挨骂,果然,女孩再次叹息,没想到啊,你的照片比你的人还要糟糕!怎么拍的呢,又丑又老,唔,看看,你看看这双假笑的眼睛,女孩把他的上岗证反面插在插台座上,还是转过身去吧,要不别人都不乐意上你的车——

杨自道开始渐渐习惯她的漫画风格,他笑着,是,是,你批评得对,回去我就换照片。

女孩哈哈大笑,随后又换上hi——hihi——憨傻的滑稽笑声。杨自道也听明白了,前面是自然真笑,后面是捣鼓的自娱自乐。

我哥是警察

一路驶去,两个人的语言风格,渐趋默契。没想到,刚进紫金大道,一只流浪狗从斜刺里狂奔出来,杨自道紧急刹车,他刹住了,但是后面一辆黑色蓝鸟却咚地撞了上来。杨自道扭头就看见:后车的仪表台上面,扔着一个醒目的警帽。麻烦大了。

女孩也反应很快:追尾,是他的错!全责!

杨自道边摸手机边对女孩说,要扯上老半天,你换车走吧,不收你车费了。女孩还没有开口,已经被冲过来的蓝鸟司机吓住,只见那怒发冲冠的人,咣地拉开杨自道的车门,一大脚就踹了进来。女孩尖叫。杨自道手机被踹掉,他发蒙着跳了出来。事实上,对方也正要把他拖出来。所以,他一出车子,蓝鸟司机和另一个同伴,就劈头盖脸地踢打过来:操你妈!你开!开什么烂车你开!碰瓷碰到老子头上!你他妈的坑新手坑惯了!

围观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的哥被踹得出手抵挡。蓝鸟司机突然就嗷地摔在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们是怎么打的。蓝鸟司机说,你再来!的哥杨自道再次被踹得跪跌在地。

年轻的女乘客怯生生的,迟迟疑疑地站到了他们中间。

的哥杨自道有点吃惊,因为她满脸严重的惊疑和害羞,和刚才一路的顽劣饶舌以及冷静的事故判断,完全判若两人,就像戴了个古怪面具,怎么看都透着滑稽和无助。她站到了他们正中间,很难为情地张开手臂,又把胳膊无助地放下……嗳,别打了吧……她一只手捂搓着耳朵,像是来背诵检讨的初中女生……嗳……那个,叔叔,这个师傅是躲避一条流浪狗,你才追尾了,要是保持安全距离就不会碰到了……嗳,我还要赶着看病呢……算了吧,叔叔,好不好……

杨自道忽然想笑,这样大打出手的时刻,她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游戏心情。女孩越是庄重严肃,杨自道越是觉得滑稽搞笑。围观的人自然看不出来,一下就被她天真羞怯又认真的陈述迷住,大家嚷起来,喂,自己追尾,你们还打什么人哪?!有人说,已经报警了,真是,违章还敢欺负人。警察马上就到啦!

我就是警察!蓝鸟司机大吼一声,一指汽车。杨自道知道他是指警帽,但围观人不明就里,有人也明知故问,说,什么呀,警车在哪里呀?证件呢?警号多少?咦,警车违章也是违章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蓝鸟说,我操!虽不是正式警察,协警就不是警察了?耽误公务唯你们是问!

围观人哄堂大笑起来。蓝鸟司机的同伴居然也阵线不清地发笑,他克制地捅捅蓝鸟司机。的哥杨自道抱臂蹲着。

女孩眨巴着天真的眼睛,叔叔,算了吧……好不好嘛?我哥也是警察,我知道警察过来一趟也挺麻烦的。要不然,那个……嗳嗳……你们赔师傅两百五补漆就算了吧?交警来了,肯定不止啦,还要扣分,是吧?

众人说,两百五?太少!调个漆都不止两百!

众人说,绝对要扣分!

杨自道退开去,又看了两车相撞的位置。一个碗大的凹陷,漆脱落面积更大些,两百确实不够,但人家来头大,出租车贱,一些固定的小维修店便宜价便宜修,再说,只要没有大碍,没有一个的哥会一磕碰就去修的,等多了伤疤一起去更省些。

在看热闹人的谴责和起哄中,那个同伴从皮夹里抽出三百元,扔向杨自道,拉起蓝鸟司机走了。女孩帮杨自道捡起钱,大喜,说,喂,一起去医院啊!

两人进了的士,杨自道发动汽车。你怎么这么怕警察?女孩子语气正常地问。

开的士的谁爱招惹他们。

那是交警!其他警察又不管的士呀。再说,刚才那两个人,肯定是警察单位的后勤司机。绝不是正规军,你还那么怕。看上去真窝囊啊!

杨自道没有说话。

他们踹你那几脚,很重呢。

还好吧。谢谢你。你哥真是警察啊?

当然,一个很棒的警察!眼睛特毒,好人坏人,一看一个准!不过,他和他那帮神探同学,都很低调的,绝不是刚才那两个白痴的张狂样子。我哥很儒雅,真的。

的哥杨自道笑道,谢谢你。快到了。今天耽误你的事了,车费就免了。

嗬哼——乖哦!好吧,完了接我,一起算,我还要坐你的车回家!

渔排上的“小尾巴”

尾巴拿着补网的小梭子,站在渔排的朝阳中。

她要帮老陈补一个她昨天看到的渔网破洞,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不用去海星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小朋友周末要帮大人做一件事。

多云的天,却异常的明亮,没有风,每家渔排上的发电风叶都不怎么转动。海平面像菠萝块一样一方方地轻轻晃动,二三十只白鹭整齐地站在阿鼎家的渔排网箱那里,站着,站着,有个别站累想飞的,就展翅飞了,但它们只在阿鼎家和比觉这边的上空潦草地转了转,就又落下来站到队伍里去了。圭母家渔排上有两只大狗,很卖力地撵白鹭。

比觉在小厨房切地瓜,煮地瓜稀饭。这是尾巴爱吃的。渔排的生活是艰苦的,每一天吃什么,完全看老板带过来什么菜,林老板最喜欢带包菜、土豆,一带带三五天的量,外加一条五花肉。也就是说,这样的食谱,要一吃好几天。大人吃多了都腻,尾巴从小胃口不振,所以,她不挑食,但是,你不叫她吃饭,她可以餐餐不饿,最多喝点酸奶吃点膨化食品。杨自道和辛小丰总是给她买很多。好在地瓜稀饭,再加点比觉自己腌制的萝卜皮,她还能多吃一点。

几个墨镜老外乘着白色小快艇,像一把拐弯的剪刀,远远地从海面上飞剪过来,溅起一路白色的弧形浪花。尾巴看着开心,向小游艇欢呼雀跃,挥舞鱼梭。老外看到了她,掉头减速向比觉的渔排而来,老远,一个银色长发的妇女向尾巴挥动棒球帽。尾巴高兴得跳脚,招手大呼,过来!过来!

游艇上的三个老外一起向尾巴挥着手,那个妇女生硬地说,你好——

尾巴人来疯,大声喊,你好——老陈!老陈!——我喜欢你的船——老陈快来——

几个老外拿着相机对着尾巴拍个不停,尾巴做鬼脸,开心得又是踢腿又是叉腰,老外笑着对她一直跷大拇指,尾巴更是得意,最后气喘吁吁地做起了幼儿园体操动作。两条狗,黑黑和黑黄,看这边热闹,也冲过来,冲到最靠近小游艇的网箱木架子边,使劲跳着身子叫。比觉一出来,有点瞠目。他原来还以为是海上派出所的巡逻艇,所以,也和老外挥了挥手。几个老外笑着加速离去。尾巴目送他们远去,十分失落,一下子蹲了下来,有点想哭的样子。

人家有事啊,比觉拍拍她的头,我们吃饭吧。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上船玩一下呢?靠紧过来,拉我一下,我就能爬上去了。

你听不懂他们讲话,外国人也听不懂你的话。

懂啊,那个阿姨说你好呀。

还有呢?

还有等我上去再说呀。

比觉笑。小家伙拒绝吃饭。比觉哗哗几口吃了稀饭,就准备忙活去了。今天外海渔船要回来,要赶去买鱼食。那种一大方盘的冻鱼,普通水果刀大小的灰色的小鱼,一盘三十多元,一下子要买十多盘。多的送到岛上寄冻起来。不然鱼要挨饿。这些鱼食,不是天天有,所以,每一次渔船到,渔排的雇工都是你争我夺的一场战斗。

小家伙拿着鱼梭走到一堆没有清理的渔网面前,忽然,咚地,她把比觉忘记收起来的一大罐鱼药“呋喃西林”踢进网箱水中,紧跟着哗地,三个盛鱼食的塑料大方盘,也被尾巴故意踢下水。比觉吓得从屋内奔出,他以为小家伙发生了意外。一看这样,比觉大为恼火,过去就给了尾巴的屁股一巴掌。尾巴哇地哭了,边哭边喘。

比觉不理睬她。每个渔排人家都有一个叫“小机”的机帆小船。那是海上交通工具,就像陆地上的自行车。比觉刚发动小机,林老板的妻子海珠在别人的小机上,大呼小叫地开过来了,手里提着送来的菜。比觉熄了火,跃回渔排。小家伙还在那里胡乱踢着要补的渔网。海珠上来跟她打招呼,她噘着嘴巴不说话,又开始踢。

我没准备结婚

林老板每到周末,都会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到市里去喝茶打牌,有事就是海珠在海上跑。海珠送来的菜,明显比林老板花样多,像今天,塑料袋里就是油豆腐、肉丸、油麦菜、花蛤,还有一些带刺的青瓜、四季豆。

海珠问明尾巴生气的理由,拉过比觉到屋内,悄声说,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收废品的,还想领养尾巴,他老婆去幼儿园看过她了,喜欢得不得了。你现在再不给,孩子再大点,人家也不乐意要了。

你怎么老操心这事?比觉说,我没考虑过。

嗨呀,明显的,你一个大男人,带她不合适!船上也苦,夏天晒死、冬天冷死!她还这么小,又没有户口,以后上学都是问题,你怎么办?你还要结婚的,拖个黑孩子,谁敢嫁给你?他们家来养,你要上岛看她也方便,孩子也舒服。赶紧下决心吧!一天天拖下去,你麻烦大了!

我没准备结婚啊。

屁话!你们男人我见多了!

尾巴不会去的。她从小在这里。我带她也越来越习惯了,再说,她市里还有两个爸爸,根本不同意。

他们管得着吗!都什么人啊!大傻瓜!你要糊涂过我也没办法!海珠在比觉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很重,比觉没敢叫,因为小家伙在外面。因为他没有反应,海珠又气得推了他一把,真是猪一样的东西!我这是为你好懂不懂!

海珠是一个比觉说不上来的女人,三十多岁。她对比慧夫妇还不错,还为他们的失踪掉了眼泪。爱哭泣,但很剽悍。林老板和她不仅吵架,有时还打架,打架时她敢动刀,林老板说,怕了怕了。说是这么说,林老板也确实是挨千刀的货,没那么安分老实,尤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人也日益财大气粗,在外面应酬喝花酒,一夜不归也是常事。海珠怀疑他有人,可是毫无办法。因为有船有车的林老板的活动区域,早就远在岛外,甚至比市区更远。海珠和她的一家却祖辈都在岛上。实在寂寞了,海珠找比觉诉苦。海珠喜欢动手动脚。比觉觉得,这个过分寂寞的女人,有一天一定会对他动真的。对此,比觉从不期待也从不反感,虽然海珠动手动脚的力气里,总带着一种狠劲,这种狠,让比觉感到不安,但听天由命吧。海珠一直怂恿他把尾巴送掉,有时候,比觉觉得她不一定真是心疼孩子,也许她就是觉得尾巴妨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比觉就很不舒服。

在比慧夫妇失踪、比觉接管渔排和尾巴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和杨自道、辛小丰三个人在外面,比觉说到有人想领养尾巴的事。阿道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却很诧异;辛小丰的眼睛像刀子般凌厉,嘴里却笑着,他说,我一直说你是个自私的家伙,还不承认吗?

比觉火了,我不是为自己!船上太苦,你看不到吗?!再说,这事轮不到你评价!

辛小丰冷笑。杨自道说,要不,等她上完幼儿园,把她接到我们这儿来?

谁带?辛小丰站了起来,一二年级的小孩上下学还要接送的!谁有时间?全他妈是白痴说话!

雇人!我出钱!比觉火冒三丈,他觉得辛小丰更自私。

你出钱?辛小丰哼了一声,你四五百块钱还不够你抽烟!你出钱!

尾巴屡屡掉水

比觉开着小机想,又是一年过去了,平心而论,阿道和小丰确实很疼爱尾巴,完全像一个尽心的父亲。尾巴上幼儿园的大名陈杨辛,是三个人一起起的,就是宣示他们都是孩子的父亲。这两年,大人孩子的感情一天天加深,无论是尾巴对他们,还是他们对尾巴。这一点,外人海珠是想不明白的。比觉扪心自问,一开始,他是害怕接养一个孩子的,他毫无思想准备。比慧夫妇一走,尾巴对他寸步不离,他的心里稍有一点不耐烦,尾巴就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孩子会站在他面前,很小心地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比觉受不了孩子的眼光。两年多过去了,现在,他舍不得别人把尾巴牵走,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受不了。以后肯定有麻烦,但是算了,比觉想,走一步算一步,看老天安排吧。

出事的时候,比觉正好运了八大盘鱼食料回来。小机还没有靠近,就看到阿鼎家的雇工在比觉的渔排屋子前,猛烈挥手,神态惊惶严肃。黑黑和黑黄狂吠。

比觉赶紧靠上自家渔排,还没固定好小机,那雇工已经把用毯子包着的头发湿拉拉的尾巴抱了出来。赶紧去医院!掉海里去啦!不醒!那雇工本来就是大嗓门,比觉耳朵被震得丝丝耳鸣,感觉情况更加危急。不料,尾巴却在毯子里醒了过来,湿头湿脸的,看着比觉笑。比觉心里一松,顿时生气,吼道:怎么又不小心!

我小心了,尾巴说,突然太阳到眼睛里了,我才跌倒的……

阿鼎家雇工指着圭母渔排上的狗,还好!它们马上跳下去救,但拖不上来,一只上一只下,大喊大叫,我才发现……不然你还有命?

烧两大壶水,抱着尾巴洗了头又快速洗了澡,比觉还是有点生气,但又隐隐有点担心,尾巴今年已经掉下去三次了,两个月前和年初,她都是滑进网箱里,这次居然掉进网箱外的海水里。太危险了。她总说她不是故意的,是头晕。为什么老说晕呢?还有喘,今年下半年以来,孩子动辄喘气,有时上岛去幼儿园她都央求比觉背她。一开始比觉不理她,甚至训斥她,她就只好自己走,走着走着,她就蹲了下来。

阿道和小丰认为是渔排上吃得太糟糕,孩子严重营养不良贫血所致,所以,他们每次来,不是带土鸡就是带活鳖、鹌鹑之类,但尾巴并不怎么爱吃,结果,还是三个爸爸自己大吃大喝。吃饱喝足他们又责怪比觉厨艺太差,尾巴也附和说所以我才不吃饭。比觉感到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当爹又当妈的辛苦,指手画脚隔一两个月送孩子一堆礼物讨小孩欢心当然简单。现在,比觉越来越怀疑尾巴可能有其他毛病。

石屋里的房东

秋末冬初,天界山的夜,黑沉静谧,几声流星般的鸟鸣,给人以空虚无底的深渊感。整座山没有灯,山腰靠下,只有一座孤立的小石屋。山顶上,寺庙里的灯光,似乎总是在晚钟过后不久就熄灭,出家人都隐身在一片不可捉摸的深渊之中。

站在卧室窗前,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梢,卓生发努力眺望废旧铁轨延伸的全部远方,那是一带红黄紫不清的浑浊天光,那里就是车来人往的繁华市区了。每次从这里看过去,总觉得像一堆财宝在山坳里光怪陆离地发光,多少人在那里不夜奔忙啊。这个时候,卓生发就会感悟,红尘还真是红的呢,这样说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很清净拔俗,小石屋也算是红尘的边缘地带了,再退一步就是空了。

石屋二楼卧室,一盏六片的宫灯型吊灯发出温润的暖光。屋子中间是一张棕白格子布铺的餐桌,卓生发和小卓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卓生发自己面前是一碗面;小卓的不锈钢盘子里有两块鸡蛋大的猪肚片,因为烫,小卓有点无从下口。卓生发想替小卓吹一下,刚伸手,小卓勃然低吼,一头戳在盘子上,赶紧下嘴。它自己咬咬吐吐,龇牙咧嘴地还是吃了,几乎没有怎么深咬,就囫囵地吞下了肚。

卓生发一声叹息:你怎么能理解生活呢?你的生活太潦草了。

卓生发把自己的面慢慢吃完了,小卓还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不时舔舔嘴巴。卓生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素了。他把空碗给小卓看,小卓马上用舌头把碗舔了个遍。卓生发替它侧转着碗,方便它舔。是不是,素的吧?从搬到这里,我就吃素了不是吗?我做到了。

卓生发伸了个懒腰,离开餐桌。突然他想起什么,走到床前的位置,像做俯卧撑一样,轻轻趴在地板上,他把耳朵贴着地板,贴了好一会。

一只发情的野猫,在石屋外面的什么地方,像英语老师教音标那样—o—e—o—e——一个音一个音不歇嘴地教。这样天地为教室的玄远声音,叫得人心里很空。卓生发一动不动地趴着。楼下的租客,今晚在屋子里,楼下有灯光。可能两个都在。年轻的那个,经常夜不归宿,而花白头的那个,如果是开白班车,傍晚起都在屋子。卓生发探听过,他总是没完没了地看电视、租看片子。如果是夜班,那么,傍晚起他就出门了。

从卓生发搬到这里租住的第一天,他就对这两个房客有异样的感觉。

好几次,卓生发从窗缝、门缝看到他的两个房客,在屋内面对面地抽烟,一支接一支,一抽半天,却一点人声都没有,屋内烟雾缭绕,不止沉闷,有时房客还会奇怪地受伤回来。他们从来不谈论自己。白头发的那个,照面的时候,会浮起非常礼貌的笑容,但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年轻的那个,即使面对面下棋,他也几乎不会和你有什么眼神交流。在和他们对视的眼神里,他接收到了熟悉和排斥力的微妙信息,尽管双方眼神的交接是非常短暂的。他惦记着那个眼神。而当对方知道卓生发买下这个房子时,两个租客都不约而同地再次出现了成色复杂的目光。那是很难隐藏的一瞬间。谁会喜爱这样的房子呢?半个世纪前,那个领着丫头在这里独居的有钱人家的女居士,和他们今天的心情肯定不相同。那么,现在,楼上楼下,选择这样的房子居住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共同点呢?

卓生发克制不住自己对楼下租客的好奇。

质量不错的一次窃听

今天只有那个花白头在家,听得出,他在接电话。他把电视声音关掉了,可见电话很重要。卓生发听不到打电话那一方的话,但是,花白头的回答在他看来是很特别的。他把它列为质量不错的一次窃听。

楼下,杨自道斜躺在床上接着电话。电话是比觉打来的。

趁小丰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比觉说,昨天小家伙又跌进海里了——没事,一点事也没有——我是说,孩子身体真的太弱,也许上岸居住对她是合适的。冬天马上要来了,渔排上是非常寒冷的,板条屋里到处都是冷风,那种无处可藏的干冷,针一样往骨头里钻,岸上人是想象不到的。

你什么意思,直说好了!

老板娘说岛上那户人家,还是很想领养尾巴……

我看她居心不良。

别胡扯好吗,她也是可怜尾巴。

你想抛弃小丫头!

不!不是抛弃!你别像小丰那样不理性……

他怎么不理性?他已经把尾巴看成那个姑娘投胎转世,你看不出吗?

不就是正好生在那一天吗?所以我说他不理智。我不跟他谈就是因为这个。

你把尾巴给那个收破烂的,你问过小丫头没有?

还没问。她真上岛住了,我也会常去看她,给她讲故事带她玩,我们三个还是她实质上的父亲。

放屁!人家让你去骚扰吗?给了,就是没有她了!

两人都拿着电话,沉默着。

……这么多年,我们三个总是在吵,总在互相伤害。比觉的声音像在风里轻轻晃动,阿道,大家都在受煎熬,为什么不能多一点耐心?

就是你他妈最容易发火……好,你说吧,我不说了你说。

我……真的很担心她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想抛弃她,真他妈自私!浑蛋!

阿道!

什么都别说了!孩子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强扭的瓜不甜,你讨厌她她心里肯定知道!那么聪明的小丫头,我告诉你,她要是不愿离开你,才说明你是个好爸爸。

我不是她父亲!

是!说穿了,你他妈的任何时候都怕承担责任!

你难道和小丰一样是白痴吗?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又为什么不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我为什么不结婚!也就是小丰为什么不结婚!说这屁话干什么!

那好,算你还有理智。你听清楚了,你知道不结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么,这条尾巴我们能保护多久?陪多久?!

杨自道语塞。

卓生发的半个脸在地板上贴得冰凉,他换了另外一只耳朵贴地,却发现楼下静默无声,他以为是不是他换耳朵的时候,电话挂了,可是,电视的声音也没有恢复。小卓突然大叫一声,它终于看得不耐烦了。

卓生发连忙竖起食指嘘小卓,小卓拿前爪拨他脑袋,就在卓生发准备结束偷听爬起来时,楼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声音平稳,不再像刚才那么咆哮。

也许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就能够自立了。

我去孤儿院看过那里的孩子,比觉说,很可怜的……

卓生发使劲把耳朵贴紧地板,花白头的声音太低沉了,除了有些字眼,很多话听得越来越模糊。

这样吧,哪天你带她出来,我送你们先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给不给别人领养,还是再商量一下吧。你说得是有道理,但我舍不得,而小丰那人你知道,他肯定是不管不顾这些的,他认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阻拦。

电话结束了。再也没有声音了。卓生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一个小孩的问题。看来,楼下那个经常夜不归宿的家伙,跟这孩子也有关系。今天晚上,楼下的好像相当不高兴。到底说的是谁呢?什么人要被抛弃?——曾经死了个什么姑娘,又投胎转世回来了?——小孩?到底谁的小孩?——不结婚?都不结婚?楼下到底在说什么?

卓生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整个夜晚,楼下的电视机没有再响起来。房东很寂寞地摩擦着自己的耳朵,说,天冷了,唔,地板太冰,我们需要一个监听器,是不是小卓?你知道的,楼下的家伙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心事。作为房东,我当然有权了解。你又歪头了,想不通是吗?唔,别担心,好啦,提醒我,明天我们就去找最好的窃听器!

本文节选自《烈日灼心》,

作者:须一瓜,重庆出版社,2015年9月。

烈日灼心:三个神秘男人,一个美丽女童

本书内容

曹保平电影《烈日灼心》原著小说,三个男人的自我救赎。开出租车的杨自道、协警辛小丰租住在一座偏僻的石屋里,与渔工陈比觉共同抚养着一名叫尾巴的弃婴,阴郁沉默的石屋房东在租户房间安装了窃听器,窥听着三个人的秘密。辛小丰是警官伊谷春最得力的助手,工作拼命,却对自己的生活讳莫如深;杨自道是公司收到表扬电话最多的司机,却不敢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陈比觉做着最苦最累的活,粗俗的外表下却有着丰富的天文知识。三个神秘的男人全力抚养着一个美丽的女童,而女童的生日正是十四年前他们内心被忏悔啃噬的开始……

作者简介

须一瓜,记者、作家。曾获2003年华语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著有小说集《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长篇小说《白口罩》《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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